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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現在倒有點感謝我朝歷來倚重文官裁決朝事。
難得一直躲在家中的趙元儼今日也在,慢悠悠地出列來,抬頭看了母后一眼,才說:「太后執掌朝政十餘年,對趙氏江山功勞不可謂不大,太后當政以來,雖令出宮闈,但號令嚴明,恩威加天下,臣民皆懾服。只是老臣近來覺得太后勞心勞力,益發憔悴了,這朝事煩瑣,太后可及早請皇上擔當,退居延福,此為太后之幸,朝廷之幸,萬民之幸,社稷之幸。」
母后微微點頭,和悅地說:「好,本宮知道各位心思了,今日先到此,以後可以細議。」從簾後站起來就退到殿後去了。
群臣未料到今日還是半途而廢,一時滿朝寂靜無聲。
我恍如不知,自若地說:「關於修葺事宜,就任宰相呂夷簡為修葺大內使,樞密副使楊崇勛副之,發京東西、河北、淮南、江東西路工匠給役。細部由工部與戶部商量行事吧。」
我現在住在延福宮的清和殿,回去時發現母后就在殿中等我。
她一個人坐在窗邊看外面的梧桐樹,我覺得母后是老了,她的肌膚還只泛了一點細紋,可是她的神情卻已經非常疲倦,似乎看過了百年一般。
她聽到我喚她,回頭對我一笑,說:「剛剛姚濰和在家中暴斃了。」
「是嗎?」我在她旁邊坐下。
她捧起茶盞,仔細看了上面的滴油痕跡在陽光中眩出的七彩色,然後抬頭問:「那這樣看來,京城的兵馬現在要移交副使楊崇勛手中,掌侍衛親軍是張孝恩,現在延福的所有守衛則是殿前都指揮李灼?」
我點頭,恭敬地問:「母后有不放心的人嗎?」
母后盯著我看了許久,說:「楊崇勛、張孝恩、李灼,都是皇上信得過的人,母后有什麼不放心的?」
她出了會神,又問:「只是大約那個工匠,是沒有族人的吧。」
我低聲道:「母后不用擔心,大理寺在查。」
她又仔細打量我的神情,似乎找不到什麼。於是良久,突然笑了,說:「那個趙元儼真是討厭,自己臉上的皺紋都可以夾死蒼蠅了,竟敢說母后老了。」
我也笑了出來,說:「母后沒有什麼變化,和以前一樣。」
「得了,我自己知道的。」她嘆了一聲,「母后不是不知趣的人,都已經老了,到該走的時候了,還賴在堂上,是蠢人才做的事情。」
我忙挽住她的手,問:「母后要突然撤簾嗎?」
「皇上不用擔心。」她緩緩說:「母后因大火受了點驚嚇,精神不佳,大約要退居幾日安養了。」
她對我微笑道:「延福宮是個好地方,避暑最佳。」
我們坐在空曠高軒的宮裡,博山爐內香菸裊裊,外面的蟬鳴一聲急似一聲。
殿內陳設用來避暑的冰山漸漸融化,雕的人物都不分明了。那水珠點滴墜下,偶爾輕輕一聲。
覺得此時的無聲,就象小時候甜睡中,母后輕緩的腳步。
於是我覺得悲從中來。
我出來時母后送我出延福宮,在玉臵旁說:「姜遵那個人,為治尚嚴猛,不過對吏事的才能倒是不錯。」
「是,孩兒知道。」
「母后身體不好,以後朝廷的事可都要交在你手裡了。皇上要善待天下。」
這句話,以前父親講過的,當時我心中擔憂極了,現在看來,原來是場面話。
而我是真心地對她崇敬:「母后比孩兒看事情要強很多。」
她聽了,眉間淡淡帶上一絲驕傲:「你父皇當年也這樣讚許過母后。那時母后還年輕。宮苑裡,哪個女子不是艷羨我……你父皇,當時被迫和我離別,眼淚鼻涕流了滿襟,跟個小孩子一樣。」
「現在想來,我人生最好的時候不是在朝堂上,而應該是那時。」她用手去撫玉臵上煙軟的窗紗,轉頭對我一笑:「這些年,你不怪母后吧……你是知道的,我們都不過是被朝里兩股勢力拿來相互攻擊,常常我們是身不由己。」
我點頭,無語。
「昨夜那場大火,看皇上在火中呼叫母后,母后不知為何,突然萬念俱灰……和自己的兒子爭什麼呢?我都已經六十四了。母后不是不識時務的人。」
在透簾來的綠蔭中,她隔了窗紗仰頭對我展眉一笑:「母后以後清心了,明日就去和秦國夫人喝杯茶。」
多年來這樣強硬的母后,淡然拂衣而去,好象是我成全了她。
十年間的事情,就這樣無聲結束。
離開母后,我一個人到宮城去,讓車馬在汴梁轉了一周。
一路上看著外面的京都景象。我曾經看過無數次的東西。
有寶榭層樓,笙歌按樂,畫橋流水,士人行歌。都城左近儘是園圃,車駕過高牆透漏的玉津園,我看到裡面池塘倒影里顯現出亭榭樓台。這樣的園子,東京還有很多,藥梁園、下松園、庶人園、養種園。大宋不知道有多少。
金明池、杏花岡,現在暑氣正盛,大堆的人聚在池苑邊消暑,聽歌女酥軟地在輕唱晏殊的新詞,隔水送來,喉音揉了波光,恰似醉里夢裡,慵懶天氣。
集賢樓、蓮花樓,快活林、獨樂岡,盛暑中聚集飲宴,京城風氣侈糜,只聽到盆盞碰撞,觥籌交錯的喧譁聲。
沿街去的獨輪車子上,準備著今晚又一個喧鬧的夜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