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頁
母后看著我,搖頭,說:「你啊……何苦這樣猜疑?」
我一低頭,不看她。
「這還是皇上自己看?可有如意的人選?」母后問。
「母后覺得平盧軍節度使郭崇之的孫女郭青宜如何?」我居然覺得心頭一片空明,平淡地問。
「還是等以後再議吧……今天累了。」她示意我下去。
我到崇徽殿外時,她身邊的宮人卻趕了上來,捧一枚小珠子給我。
我伸手接過,入手冰涼。
把她從天牢接出來時,下起了微雨,御溝里的荷花開得如錦繡一般,豐滿地挨擠在滿天牽絲般的雨中,胭脂顏色淡薄,乾淨得幾乎沒有世俗影跡。
她軟弱地就在天牢外的雨中緊緊擁抱了我,眼淚簌簌落在我的衣領中,溫的淚,涼的雨,全覆在我的肌體上。
我這才發現,原來我已經長得比她高了一些。我可以抱住她了。
她抬頭尋找趙從湛,但是他沒有出現。
「他負了所託。」我忍不住說。
她不知道聽懂了沒有,只是對我看了許久,說:「小弟弟,你是皇帝,當然不會知道……每個人活在這個世界上都是很艱難的。趙從湛他立身在這裡也是不容易。不要太苛求。」
我忍了很久的眼淚,因為她這樣一句話,終於流了下來。
原來我是世界上,最輕鬆如意的人。
隔著雨和眼淚看她。在紊亂的雨絲中,她的面孔模模糊糊。
周圍的一切寂靜無聲,就象所有的聲響都已經死去。
她又怎麼知道,我是怎麼生活。
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痛恨自己的無能為力。
我終於想要長大,長到脫離那些困縛,改變我這虛弱的人生。到足以面對世上的一切。我不要在夜裡無望地等待她,我再不想要步天台上那些割痛肌體的風,總有一天,我要抓緊她,把她留在我身邊,永遠,把她綁住,要她無法飛翔,不能逃離。
我將來,一定要改變。
天聖二年十一月丁酉,我十五歲。百官上尊號,稱我為聖文睿武仁明孝德皇帝,上皇太后尊號為應元崇德仁壽慈聖皇太后。
乙巳,立皇后郭氏。
大婚時候,龜茲、甘肅來貢,進獻西域珍果。其中有中原從未見過的一種瓜,據說本是出於夏天,現在冬天居然出了三個,所以特來獻賀。
破瓜分食時,裡面的汁水象血一樣鮮紅,流了滿桌。
大臣請我賜名。
我慢慢地說:「從西域來,不如就叫西瓜吧。」
這崇政殿的所有人,他們都不知道,曾經有個人給我帶過西瓜汁。
可是我沒有喝到。
春分(一)
這次分離,比我所能想像的還要久遠。
我常常在半夜裡出了內宮城,坐在步天台的邊沿,看自己腳下深不可測的距離。雪花落下去,飄得緩慢。
我以為她就會回來,在我的身後叫我小弟弟,可是她留給我的只有等待,沒有期限。
直到我沒有力氣再挨過某一年最寒冷的那場雪,我才對自己說了實話,她不會再來了。她不會喜歡這樣的世界,不會喜歡名義上是皇帝,事實上卻這樣無能的自己。我現在只能忘記,把我少年的最後一點柔軟,用來忘記她。
她永遠不會再來了。
那個雪夜我終於夢見她。
不是夢見與她離別。我夢見我的手指穿過她的長髮,觸摸到了她的脖頸,溫熱而柔軟,象一隻狐狸的手感。我用指尖滑下,細細地點數她的脊椎,在血肉下,微微突起的堅硬,一節,一節。
醒來時,夢裡一切都是模糊,所有的細節都已經遺落。
我把雙腿曲起來,臉埋在膝蓋上,想放縱自己痛哭一下,那些眼淚卻迅速被錦繡龍紋吸了進去,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似乎只需要一覺醒來的時間,我就必須長大。
也可能,只是我自己以為自己已經長大。
直到五年後,天聖八年。
那一年的杏花開得異樣熱鬧。往窗外看去,滿眼都是如雪如霧。禁苑裡春寒料峭,整個大內似乎都因為這喧鬧的艷麗景色而有了生氣。
到了崇政殿,伯方馬上就上來稟報:「皇上,秘閣校理范仲淹來好久了。」
他並不敢多看我,雖然他一直都還在我身邊,但五年前那一天之後,我除了無關痛癢的話之外,再也不和他說別的。
其實我現在,沒有能說什麼話的人了,反正這樣也不會讓我覺得不舒服。
我點頭,說:「讓他進來說話。」
范仲淹馬上到我前面來。他五官長得過分端正,又規規矩矩留了三絡鬍子,眉心由於常皺著,深深一道豎紋,顯得古板老成已極。
我笑道:「今日可是你的大日子。」
「謝皇上。」他叩謝。
范仲淹在去年經由資政殿學士晏殊舉薦,任秘閣校理。
注意到范仲淹,是在去年年冬至,我率百官給母后上壽時,范仲淹上折力言其非,我背人把奏摺在火爐子裡燒了,沒有聽從。
可惜他不識什麼時務,後來居然又向母后上書請求還政於我。晏殊怕受牽連,連忙與他分道揚鑣。
在朝廷這樣明目張胆得罪了太后,我如何能保住他?
「到河中府任通判之職,朕不是貶黜之意,你要明白。這比你在秘閣做校理累遷要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