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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她顛沛流離了不久,就會知道了。
站起身去門口看殿外,大群的雀鳥在天空亂飛。
我低聲問伯方:「你可知道哪種禽鳥心氣最傲?」
「聽說是鷹鷂。」他回答。
「也許……但我聽說遼人熬鷹只要半月,那鷹便失了所有心氣,一輩子乖乖聽話。」
不知道人能熬多久?
那些小鳥還在四處尋找,繞樹三匝,不知何枝可依。
四月末,大理寺重審趙從湛案。
五月,母后賜了鳩酒給劉從德。而後接連一個多月,她提拔劉從德的姻戚、門人、廝役拜官者數十人。曹脩古等上疏論奏,被母后連同宋綬全部下逐。
京城議論蜂起,母后不為所動。
七月,夏暑。
母后罷王曙,提拔了劉從德妻弟姚濰和為樞密使,掌京都兵馬。
一年最熱的時候,太白晝見,彌月乃滅。
我想,大約紫微變動,就在此時了。
白露(一)
八月,綠樹陰濃晝午長。已經是白露天氣,秋天來了,只是氣息還未澄清,蟬聲噪得人疲倦已極。
水榭風來,荷葉亭亭。
水面上還余了一些遲荷花,是千重樓台,花瓣層層密集。
母后與我在瑤津亭下棋,我瞥到她身後戰戰兢兢的楊崇勛,心裡快意。
楊崇勛當年是母后與寇準、周懷政那次較量中最大的功臣,可惜,現在他的地位岌岌可危。所謂的報應吧。他等待樞密使那麼多年,母后卻給了那個黃口小兒姚濰和。
漫不經心地把那沁涼的棋子捏在手裡,慢慢地思量,母后近日施政大不得當,朝野中議論頗多。劉從德的事,不能不說觸動了很多母后那邊的人。也許是好時機,但是誰知道呢?朝中有人想要成全我,但必然也會有想成全母后的吧。
母后的棋下得好,我自然不是她對手,很快就中盤棄子,輸了兩目半。
她微笑道:「皇兒還是太急進了,終究還是要以穩住根基為先。」
我點頭:「是,孩兒不懂縱橫,還是喜歡在書房中仿右軍。」
母后若有所思地看著我,說:「我記得曹彬有個粉妝玉琢的孫女,現在已經十六歲了,聽說賢淑好讀,最喜歡書法,是個極伶俐的美人兒。」
「母后喜歡嗎?」我知道她的心思,笑問。
「皇上喜歡嗎?」她反問。
「皇后,貴妃,美人,已經不少了。」
只是我喜歡的,卻不是我所有的。
母后低聲說:「以前的郭青宜,出身門閥低了點,雖然是出於當時的考慮,可是母后覺得委屈了皇上……」說到一半卻不再說下去,只是輕輕敲了下棋子,然後說:「曹家姑娘也許皇上會喜歡。」
我低頭一笑。
母后要連郭家那條線,還是失敗了吧。現在郭青宜與她父親逐漸背離母后,母后是要給她點顏色看看了。
而曹家的女兒,我想是不可能了。
我喜歡的,從始至終只有一種,眉眼盈盈,波光迴轉,肆無忌憚在第一次見面的寒夜中大笑的那種。
母后自然也知道,竟對我說:「十年前的那個女孩子,皇上將她接入宮中吧。」
我詫異地抬頭看她。
她向我微笑,徐徐說道:「母后當年被遣送回家去的時候,每日每夜都在怨恨秦國夫人,總算上天讓你父皇登基,再接了母后回來。難道母后如今卻要做秦國夫人那個老太婆嗎?」
我知道她的用意,也不願她成了母后的棋子,便隨口說:「她自己在賣蘭花,是商賈之流。不是良家子。」
母后卻很豁達:「朝廷要她什麼身份,她就是什麼身份,皇上又不是不知道。賜她個清白家世就行了」
清白家世……
這四個字刺痛了某個地方。
趙從湛給我的,請婚摺子上寫的那一句:納清白家世的平民女子艾氏為妻。
在我們之間什麼阻礙都沒有了,阻擋我們的,只有我自己。
八月天氣,水面風來,荷花的暗香滿殿。
混合著沉香爐中的煙氣,綠蔭生晝,涼意幽微。
突然悲從中來,想大哭一陣。
不知道我們的事情到底為什麼會變成這樣了,我想要好好待她,讓她過世界上最好的生活,做最幸福的人,永遠也沒有不順心的地方。
可是我們怎麼會成了這樣?
所有的事情,都遠離了我原先的想像。
向母后告了退,本想去張清遠那裡。經過長春殿時,卻終於忍不住叫停下,走進裡面去。
外面陽光毒烈,即使在深殿內,那熱氣還燙貼在身上。
我從大堆的奏摺下抓住最下面的那一份,要把它抽出來,可是上面的壓得太重,一時居然用盡全力也無法拿出。我煩躁下將上面所有的奏摺掃到地上。所有的軍國大事轟然倒地。我只用手纂緊最下面那一份,打開又重看了一回。
是關於她的稟報。
幾個月來,她在各個州府間遊蕩,失魂一般在不同的地方徘徊,沒有人需要她,沒有人允許她停留,沒有人幫助她,也沒有人會與她說話,即使是路邊的乞丐對她出聲,也會馬上被帶走。
她就象是大宋所有人都看不見的東西,她除了花草,什麼也接觸不到,除了喃喃自語,沒有其他的聲音給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