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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腳步在草叢裡這樣葸索,她也聽若不聞。大約以為是侍衛們,木然地越走越深。
快到那個有泉的小亭時,眼看她倒了下來。
我向她走過去,心裡的念頭居然是----她先支持不住了,不是我認輸。
把她抱起來,攏在懷裡。才發現她的身子原來這么小,就象一隻幼獸蜷在我的手中。再不是當年為我擋煙火的身體了,我也不再是她摟在懷的孩子。
世事變換,真如夢幻泡影。
我把臉埋在她的肩膀,她意識有點模糊了,卻還看得出是我,強睜得半開的眼睛怨毒地盯著我,用幾乎嘶啞的聲音用力說:「你滾開……」
她說話非常困難,可是,兇狠到透骨冰涼,一字一聲一頓,尖端銳利,「我永遠不想再見到你。」
可我不敢放手。我怕一放手,從此就沒有了下文。
她掙扎了一下,但是氣息奄奄,沒有什麼力氣脫開我的手,再加上臉色慘白,幾乎和鬼魅一樣。如此慘澹,我心裡不知如何才好。
但,她是我喜歡的人。
我收緊臂彎,在她的耳邊低聲說:「和我回去吧,你遊蕩了四個月,該明白了。不在我身邊,你活不下去的。」
她瘋了一樣地吼出來:「我自己會去死的!」
旁邊又是個閃電劈下來,她頭髮散亂,青白的臉一點人氣也沒有,
「你現在居然能當作什麼都沒有發生……你可以忘記,可我決不能忘記……你在靈堂里……」她的氣息卡在喉嚨里,只聽到她紊亂的急促呼吸,卻什麼都無法出口,她發狂般地掐我的手臂。
是,我殺了趙從湛,我在他的靈堂里強暴了你,可是,現在你是我的。
我惡毒地問:
「即使如此,可在大宋,沒有我的允許,你怎麼活下去?你連死都死不掉。你還不明白你唯一可去的地方就是我身邊?」
「不然,你一輩子就這樣過下去?你怎麼過下去?」
「你回不去,出不了大宋,你現在在我的手上。你能逃到哪裡去?」
她是知道的。所以她再沒有說話。
她呆呆坐在那裡,去抱趙從湛喜歡的那株紅葶。
她的手指抓得太用力,青筋根根突出。
我覺得自己殘忍,不敢多看,抬頭看見她在暗夜中的蒼白臉色,因她眼裡深濃的悲哀,心裡的寒意漸漸泛上來。
「走吧……」我去拉她的手,她用力甩開,可是把自己也摔在了地上。
我忙俯身去扶她,她沒有絲毫反應。我抱她起來,才發現她昏過去了。
她剛剛就已經暈了一次,不知道身體是不是不好。我一直以為她比我厲害,到現在才發現,其實她非常軟弱。可沒有關係,以後她可以依靠我了。而且想到剛才她鬼似的樣子,覺得她這樣昏迷還比較好一點。
我想抱她回去,卻發現她的手裡緊緊抓著蘭花盆。我用力扳開她的手指,把那盆蘭花往地上一丟就離開。
在杏子林中穿行,低頭看她在自己懷抱里的沉睡。她的眼睛下陷得厲害,眼暈濃重,疲倦憔悴。我越仔細看她,心裡越後怕。
我記憶里,她的樣子不是這樣的。
當時她就象一隻活潑潑的狐狸,那樣巧笑的輕慢神情,突如其來地,沒有任何預兆就出現在我的生命里,明亮耀眼,奪人眼目。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看見那樣驕傲生存的人,仿佛一夜之間照徹我灰暗的少年時光。象她那些華美的煙花,明媚地恣意在我頭頂的天空開出暮春初夏的迷眼亂花。
就在這裡,這杏子林中,去年那一天的杏花融暖春色,她在繁花間向我淺笑。陽光打在她的滿身,太過刺目,讓我眼睛一時承受不住,她短短一剎那的流眄,我像失掉半世年華。
那時這亭子周圍的杏花,開得斜里橫里繚亂,顏色妖艷媚人,她穿著淡綠春衫,巧笑倩兮,和春日的陽光一般溫煦,照在我身上,柔綿溫軟。
我真想讓那樣的季節永遠停留在我的身邊。我也用了全部力氣挽留她。
可現在的她,哪裡還是那樣靈動的狐狸。雖然外觀的確是一樣,可是已經只剩了皮毛。那些體溫都早已死去了,只有形體還存在著。
是我殺了她,想要那漂亮的,柔軟的毛來溫暖自己。
可是我身上只有寒冷,我怎麼用沒有生命的毛皮來拯救自己。
走了幾步,遇見了那幾個侍衛親軍,他們詫異地看著我,我將她小小的身子攏緊,然後對他們說:「以後不用跟著她了。我帶她回去。」
想了一想,終於還是說:「把裡面……那盆蘭花帶回去。」
我抱著她在這蘆葦中走了一會,周圍都是銀白色的光芒,在月光下隱約。
風聲凌亂。可我心裡說不出的安靜。因為她現在在我的懷裡。
我要帶她回去了。
從此以後,她會明白離開了我,她在這世上根本活不下去,她會死心塌地絕了所有念頭,乖乖在我身邊等待我。
就像以前我等待她一樣。
白露(二)
離開蘆葦泊,大雨就下起來了。
到旁邊的鎮子上找了客店,讓她安下,這樣的天氣,恐怕是不能回去了。
叫店家找了大夫來。那個老人一看她,就急了,「中暑,發急痧,快去揪點紅蓼的嫩芽,用酒給她擦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