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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她有說什麼嗎?」
「沒有。」她輕聲說。
我便點點頭。
張清遠又在旁邊說:「她因為意外沒有加上名號,現在皇上也不去眷顧,暗地裡有人都在嘲笑,皇上是不是應該去錦夔殿稍微坐一回?」她微笑,卻不看我,漫不經心伸剪子去剪燭花。
我心裡一跳,但對我們的事情居然要他人來講話,未免有點怒氣,悶了聲不肯說話。
於是她又說:「若皇上再不喜歡她,她的家鄉和我們完全不一樣,在這裡活得又不好,皇上是不是該讓她回去?」
「我為何要讓她回去?」
話說了好久,自己才似乎慢慢悟了出來,於是再重複一遍,「我為什麼要放她走?她恨我,我恨得也未嘗比她少。
她已經在我的宮裡,還想怎麼離開?」
清遠在暗夜中呼吸低緩,良久,說:「恐怕不能盡如皇上的意。」
里某個地方猛地跳了一下。她這句話,我似乎在哪裡聽到過。
怕不能如我的意。
個人曾經這樣對我說。然後他用死亡做代價,使得整個事情向最壞的一面滑了下去,深淵,無聲無息。血在陽光下刺目得通透明亮,春花開放。
我打個冷戰看身邊,卻不是那陽光下的艷麗顏色。
現在是夜半無人,萬籟俱寂,月色下一切都失了顏色,只有淡淡黑白影跡。
張清遠輕聲說:「艾姑娘現在……神情有點不對,常常一個人對著空中喃喃自語,說什麼煙花,步天台的,恐怕她已不能在這裡了,她身體雖大好了,但只怕病不在身體上……」
她以前就已經精神恍惚,難道現在更甚了?
雖恨極了她,可現在知道她這樣,不是不難過。
煙花,步天台。
我們記憶里全都模糊成夢境的東西,現在猝然由別人講來,字字揪心。
我不願意回答她,把頭轉向一邊,良久,才問:「你倒是替她乞憐來了?」
張清遠低頭,沉默良久,說:「艾姑娘從她的家鄉過來,原本可以在這裡過得很好,她找到自己喜歡的人,養自己喜歡的蘭花,她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比大宋所有的姑娘都好。眼看就要有孩子和安靜的未來,皇上,是你把她的人生改變了。」
「而皇上,你又何嘗不是難過的一個。」
我本應該呵斥她的,可是,她眼裡看著我的悲憫直刺進我的胸口。
我才知道她未嘗不是在同情我。我心裡大慟。
這樣的夜裡,顧不上追究她的罪,只是心裡痛慟。
原來我愛了艾憫十年,可是別人能給我的,她永遠也不會施捨。而現在我的身邊人,比她,多明白我的心意一百倍。
我為什麼要喜歡了她?害了她一生,也改變我的人生。
在我最需要的時候,一開始,上天為什麼不能讓我先遇見張清遠?
我真想,喜歡上其他什麼人。
窗外透進來的星光黯淡,在深黑的天空幽藍。
一片靜默中,她突然抬頭輕聲對我說道:「皇上現在馬上去的話,也許還來得及,重新和艾姑娘開始……」
我打斷她的話:「讓我最後去求她一次嗎?說她若要我,我就再把我的心撕出來給她,若她不要,我也能就這樣放了手,讓她回去?說那個孩子,既然已經沒有了,我們就忘記他……沒有關係?只要她點一下頭,我們就忽視一切,我忘記那個孩子,她也忘記我以前所有,我們重新開始?」
「重新,從哪裡?從我十三歲的時候嗎?可惜我再不是那個當初喜歡上她的小孩子了,我已經改變很多。我們之間全都物是人非了。難道只要她說一句話,她對我一笑,我就會一輩子,甘之如飴,不願意走出來?」
已經沒有辦法了。
我再沒有勇氣這樣拼命去愛她,我最深的地方都已經結了疤痕,再也沒有辦法柔軟了。
我不再是那個小孩子,她也不再是那樣的狐狸。
我們再沒有這樣的機會。
我對她還有愛,但是我對自己的愛卻已經絕望。小滿
二月乙巳,母后儘管身體不舒服,但還是服袞衣、儀天冠饗太廟,楊太妃亞獻,皇后終獻。
上皇太后尊號為應元齊聖顯功崇德慈仁保壽皇太后。
三月庚寅,以皇太后不豫之名大赦天下,自我乾興登基以來所有因為母后而遭貶死者復官,謫者內徙。並宣召各地名醫入宮。
所以天下都知道以後我就要正式接手朝廷,地方里連忙準備事宜。
我想范仲淹和宋綬他們也一定準備好回來了。
朝廷里也開始變動,楊崇勛已經如願成了樞密使,此時率先上書講母后當政的缺失。
我看了幾行後,把奏摺命人拿去送還楊崇勛。「這裡面別字甚多,修訂再呈。」
料來此後不會再有這樣的摺子了。
坐在皇儀殿裡發了一會呆。
以十四歲為界,我改變了很多,沒辦法再做那個小孩子。我和自己的母親勾心鬥角,拉攏朝廷大臣,利用派別爭鬥,起用對自己有利的小人,甚至連為親生母親流的眼淚都未擦乾就開始裝做若無其事,甚至不願意為親生母親爭一點什麼,只是因為怕節外生枝。
我到底為了什麼?
在對母后逼宮的時候,曾經想,我不過是害怕了分別,害怕了母后輕易拆散我和艾憫,害怕了十四歲時那樣無能為力的虛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