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頁
我從來沒見過她這樣的妝扮,站在旁邊看了很久,看她的青黛眉尖,她的櫻榴唇角,她的秋水雙眸。她的美,是無一不合我心意的那種美麗。
今日這般妝扮,光華絕艷。
只是眉眼都是冷的,冷淡,沒有別人的喜悅。看我的時候瞳眸一轉即掠過,漫不經心。那裡面星點流動的光澤都是沒有熱氣的。
心裡未免難過,但是也無所謂了。
命服是青質,以青羅繡為搖翟之形,黼領,羅縠褾襈。
等衣服都穿好了,宮女又給她仔細結上白玉佩,大綬兩條,小綬三條,中間帶玉環三枚,穿上青舄,上面的金飾紋是翬鳥。
她的身材纖細,衣服又繁多,看不出來她有身孕。
只是她穿青色沒有往日的淺色衣裳好看,真是遺憾。
我不能和她一起到天和殿去,只好先離開錦夔殿,吩咐她慢慢過來。
出到殿外,看見稀疏的雪輕慢地從灰彤的天空里飄了下來。
怎麼才這麼一下子,就開始下雪。
我皺眉,但也無奈,只要不下太大,還是無礙。
只是今天真是冷,那些寒氣都是逼進肌體來的,裡面太暖和了,一到外面,身子全都在瞬間僵硬,仿佛用力一敲整個人就會像冰塊嘩啦一聲碎掉。不知道她那些衣服會不會太冷。
回長寧宮用了早膳,馬上起駕出內宮城至天和殿等待她。
皇后,各宮妃嬪全都到齊,玉簡金寶已經呈在案上。時辰也只剩下那麼一刻,她卻還沒有到。
我讓伯方去催她,伯方一會回來說:「說是已經出了錦夔殿,也離了內城了,可不知怎麼沒到這邊?」
我看看皇后與眾妃嬪不耐煩的神色,皺眉問:「那怎麼回事?難道人會在皇宮裡走失掉?」
伯方忙下去叫人去尋找。
等待的妃嬪們已經開始竊竊私語。
閻文應奔進來,看看滿殿的人,不敢奏報。我心裡沒由來一陣恐慌,站起來就當著那麼多人的面出去了。和他到殿外,才問:「怎麼還沒到?」
「路經集聖殿時,一定命我們停下,自己進內去了。」
集聖殿,以前的儀元殿。趙從湛供職的地方。
漫天漫地的雪還是細碎地下在那裡,一點一點,像我記憶中的,很久前艾憫小院裡那一棵槐樹的落花。
當時我向她第一次示了自己的愛意,她幾乎漫不經心就拒絕了。
今天的雪卻又讓我想到那一天的槐花,宮裡是沒有槐花的,所以我再也沒有見過這樣的花,那象塵埃一樣,細微的碎小花蕊,從此我再也沒見過。與那天的春日艷陽一樣,永遠消失。
我早上醒來時明明還在手中的那些幸福,難道也要像那些塵埃般的花朵,只有被踐踏入土的命運麼。
我恐懼極了,在細雪中,寒冷一直侵進身體。
集聖殿今日無人當值,空蕩一片。
聽到她的細微足音,在大殿內傳來,令人毛骨悚然。
我順著腳步聲過去,她穿著青質命服,踱到右邊偏殿,把門使勁一推,那門沒有上閂,緩緩就打開了。
她提起沉重的裙幅,走了進去。
我跟了進去。她回頭看我,卻並不驚訝,對我點了下頭,然後顧自抬頭看牆上掛的一幅畫。
是花鳥小品,蘭花。
她淡淡地說:「看,紅葶的花是這樣的。他最喜歡紅葶。」
我倉促掃了眼那畫,畫上的蘭花開了胭脂色的一枚風致。
她轉頭對我說:「他的畫真好。」我默然點頭。
「不知道他現在若在的話,會是怎麼樣。」
我低聲催促說:「我們走吧。」
他現在已經不在了,以後,你要安心做我的身邊人,枕邊人,心上人。
集聖殿外,是仙瑞池。
那池上結了冰層,殘荷還未收去,枯莖在冰中一一豎立。
她眼睛看著池子,卻像盯在虛空中一樣。眸子像此時天空般寧靜,像此時天空般模糊。
風從四面來,捲起她的衣服綬環,蛇一樣蜿蜒。
我突然有了很不祥的錯覺。她一身青色站在這雪中,天色陰霾,卻有半縷陽光從雲層里出來,在她的背後斜斜交織,就象不染纖塵的,還沒有來得及被空氣侵蝕就已經死去的蜉蝣一樣,帶著透明而脆弱的薄翅。
我們的身邊,全都是還未下到地面,就開始消散的雪花。
寒氣無處可去,狠狠地全逼進我的身體裡。
她輕聲說:「我記得以前這裡的水只到膝蓋,現在看來似乎深了不少。」
「只到腰間而已。」我呼吸都不敢出,慢慢地走到她身旁,然後迅速伸手去挽她,就在我的手即將觸到她的一剎那,她神情平靜地往後退了一步,跳進了仙瑞池裡。
在冬天最冷的時候,那些破冰的聲音,悽厲,細微鋒利。
我站在岸上,一動也不動。那些冰水就象是激入我的體內,寒徹骨髓。
她扶著池中的玲瓏石站了起來,在及腰的碎冰與水中,凍成青紫的容顏上,綻出奇異的冰冷微笑。慘澹,兇狠。
她凍得不成人形,下身的血緩緩隨著漣漪一層一層盪向整個冰裂紋,淡紅的血生根在銀白的寒氣中。她對我,微笑。
就如同趙從湛死去時,臉上的安定表情,無聲綻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