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頁
遠遠又是一聲驚雷,春天,無可避免地要來臨了。
那樣的蜂蝶纏綿,杏花春雨,我不知道要怎麼躲過才好?
我常常風露中宵,站在錦夔殿外就痴了。十年來的一切,我還記得這麼清楚,只要一個小小契機,就能把所有回憶連根牽扯出來,連著血肉筋骨,一旦觸碰到就是所有疼痛,卻從來也沒有勇氣進去,而今日本想看看自己的以前就悄悄離開,卻不偏不倚,她也沒能安睡。
這樣的夜深海棠中,明月在天,萬籟無聲,我們都是徹夜不眠,上天讓我們撞了個正著。
夜色籠罩下,她的顏色似乎要融合到身後的粉牆上一般蒼白。
我的喉口一下抽緊,什麼也說不出來。
周圍一切都淡得失了顏色,只存了隱約的輪廓,鍍著月華的冷暗白邊。仿佛我們的以前,已經風一般吹了過去,再也沒有任何渣滓留存。
所有的一切,冰冰涼涼。
她在這裡已經很久,不能出去,人生一片凝固。我不知道她心裡的感受,那無數暗夜晨昏重重疊加的無望。等待,等待,直等到人都要朽爛,等不到一縷雲煙。就好象我的等待,同樣沒有出路,她也不會知道我的感受。
我們站在那裡,互相看著彼此,卻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眼睛裡濕熱難當,我長久以來積聚的悲哀,象決了堤,湧上來淹沒了我。
整個世界成了幻覺,染得星空上的星宿詭異。
隔了好久,我狠命吸了一口氣,低聲叫她:「艾憫。」
她猛然一怵,抬頭看我,逆著光,看不清她的面容。
我們能說什麼?我十年的迷戀,早已成了塵埃。我逼自己拔足。
現在,我們也已經再沒有什麼話好說。
此時外面的內侍突然齊聲驚呼。
她一揚頭看天邊,神情詫異,那眼睛裡忽然有奇異的光彩流溢出來。
我回頭隨著她的目光看去,滿天無數的星星,在天空里劃出軌跡,爭先恐後地流逝在黑暗中。
整個天空,都是流星。
不像星星,倒像我們頭上的蒼穹都在流淚。
似乎連上天也知道,我們再沒有緣分了。
我們站在一天隕落的星星里,沉默地看遠在千萬里之外的大變故。而我們的世界裡,這遙遠的驚心動魄沒有一點聲音。
夜風獵獵。我偷眼去看她,她卻只看著天空出神。
我把眼睛轉回去看天空。
內侍在遠處啟稟:「皇上,天雨星,可上步天台觀之。」
我點頭離開,走到門口時,又回頭看她,她慢慢走到辰游池邊,那裡滿栽遲海棠,本應是重瓣粉紅,但上面懸著一盞暈黃的琥珀燈,映襯得那一樹的花朵都成了暗淡的菸灰紫。她一身昏黃。
走出錦夔殿,旁邊突然傳來小獸的穸索聲音,一個小黑影猛地自我身邊竄過,沒入去年的枯草。
那行動極其敏捷,我還以為是什麼,卻見兩個宮女匆匆跑來,低聲叫著:
「雪奴,出來看個星星都要亂跑,看我們回去怎麼收拾你!」
我轉身要趁她們沒注意我時離開,卻聽到她們輕聲商量道:「等下可別告訴娘娘跑這裡了,娘娘一定會說染了晦氣,還不是要拿我們是問?」
「就是,連個孩子都要在冊封前一刻沒掉,可見就是命!不知道官家還要把這女人留在宮裡做什麼?」 兩人漸漸走遠,我站在那裡,覺夜風又細又硬,鋼線一般。
這世上,大約沒有人知道,我們到底出了什麼事吧。
這樣也好,至少,我還留有自尊。
我恨她,又捨不得她,所以我只好把她困在自己身邊,我要明明白白地看著自己少年時的夢想腐爛乾枯,我才能夠甘心。
若只有初見的那一刻,世事也不會有那麼多不如意。
我在步天台上,恍然想起我們以前的第一次見面。
在這步天台,她輕快的笑容,眉眼清揚。她用她的手輕輕拍拍我的右頰。
小弟弟。小弟弟。
假若我們真的只是停留在小弟弟這剎那,我們哪裡還有這麼多的齟齬齷齪?
可惜我這樣愛她,我怎能做她的小弟弟。
我以前的願望,是永遠看著星宿變化,不用知道世間寒暑。
但是現在忙於國事,居然已經忘卻許多,便召了當值的天監靈台郎過來,在我身後侍立,指點我分野。
他忽然想起什麼,說:「幾月前某天,天色也未見異常,臣在那夜上步天台,撿到奇異物事一個,現在還存在天監呢。」
「奇異物事?」我讓他取來讓我看看。
是個黑色的方形東西,薄薄如紙,中間是一片平滑的灰色凹面。
翻來覆去也看不出什麼。
我便讓伯方收起來,說:「朕明日給大學士們看看。」
下了步天台,天色已經快要亮了。
「伯方,你把那東西送到錦夔殿,就說……大約是她故鄉的東西。」
流星過後,今天天氣晴好,四月里,天空清朗。
那雲朵薄得如絲絮扯碎,紛揚飛散。
本不用視朝,但因為去年京東、淮南、江東都有飢謹,我召了幾位重臣,議定將宮裡的供米百萬斛賑江淮饑民,結果對到底誰負責此次轉運都有議論,兩派人各自相護,爭吵不休。我知道誰都以為這是美差,心裡暗自惱怒,但也沒有辦法,派遣了兩派中意見最相左的幾個人督視,希望能彼此制肘一下。如此為政,真是無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