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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煙終於敢往前走一些。
直到看清對方。
坐在輪椅上,男人神色極淡,趙姨在的時候他還翻翻書,趙姨消失後,腿上的書頁就沒有動過了,他脊背筆直,目光沒有焦點,不知落在遠方的哪一處。
他眉很濃,五官立體,深邃的眸子仿佛一潭攏著霧氣的湖水,看不透底。
脖頸長,喉結從側面看顯眼,肩膀也寬。
唯一不太對的,大概是這張臉沒什麼氣色,皮膚透出一種不健康的蒼白。
專屬於病人的蒼白。
南煙不由再走近,心下有幾分說不出的情緒發酵。
她打聽過楚家,楚聞舟自然是重點對象。
楚父兩年前意外去世,留下四個兒子。
而這四個兒子,有三個媽。
第一任妻子生下兩個兒子一個女兒,第二任妻子育有一兒一女。
第三任妻子顏菁,也就是楚聞舟的母親,小了楚父足足二十來歲,典型的老夫少妻,生下了楚聞舟。
顏家也算是家道中落,他母親顏菁當年為了還家裡的債務嫁給楚父的,據說楚父很喜歡顏菁,但這一段婚姻異常短暫,顏菁生下楚聞舟不久後和楚父離異,再婚嫁給了自己的青梅竹馬。
現在顏菁是圈子內豪門祁家的太太,嫁入祁家之後,又生了一兒一女。
聽聞和丈夫很美滿。
楚聞舟是楚父的老來子,打小母親不在身邊,楚父非常疼愛,帶在身邊養大的。
而且他的履歷優異漂亮,又是楚家的繼承人,並沒有被養歪。
大千世界如常運轉,楚聞舟他莫名的,就像是一顆自轉的小行星,離群索居,經歷處境和任何人都不像。
望著那沉默臉孔,南煙好奇,他此刻心裡是懊惱?沮喪?悲傷?
又或者,就像是他表現的一樣,只是在出神而已。
畢竟任何大悲大痛,都會被時間的手溫柔撫平。
尖銳的情緒埋於一次次沉默里最終消弭。
撲棱——
一隻灰藍喜鵲停在了楚聞舟的膝頭,一蹦一蹦,腳趾在他身上留下幾個髒印子,歪著腦袋看他。
這是把他當成樹幹了?
男人嘴角牽出一個淡淡的笑,揮了揮手,喜鵲驟然受驚,咕咕又飛走了。
這個笑很好看,春風化雨柔和了楚聞舟臉上硬朗的線條,還是那黝黑的眼珠,眼尾的微微彎曲,使那股子目下無塵的冷淡剎那消弭殆盡,就在那麼一瞬間,仿佛他整個人都融入了這人間煙火、喧囂塵世,容色惑人,南煙想到了一句古話,好一個翩翩濁世佳公子。
而對於身上的髒灰,他只隨意拍了拍。
南煙扣著背包帶的五指無意識收緊。
去特麼的乖戾陰鬱,這人不是很正常嗎?
最多板著臉難相處一點,哪有傳的那麼可怖。
她心頭的天平緩緩往一邊傾斜下去,帶著不自察的同情。
看得差不多了,南煙正要轉身,最後一眼又定住了身形。
趙姨離開時把水杯放在石桌上,楚聞舟伸手去夠,差一點,遠遠看著,他似乎並沒有適應輪椅,鼓搗了一陣,連剎車是鎖住的都搞不懂。
不能奈何輪椅,他也不肯放棄,反覆伸手去夠水杯,壓著力道,手臂上肌肉賁起。
那一梭眉眼異常執著。
楚聞舟這種驕傲的人,突逢大變,應該不會希望有人看到他此刻的落魄。
可……
南煙看著他眉睫的汗水,靜默須臾,到底抬起了腳步。
……
楚聞舟不信自己現在連一個杯子都拿不到了。
如此簡單的事情,他也辦不到了?
不可能!
一次次伸手,始終差了那麼點距離。
額頭的汗落到眼睛裡,他只把眉頭皺攏。
試了幾次後,楚聞舟呼吸喘起來,胸膛一起一伏,近日來煩擾他的自厭情緒又開始作祟。
一拳砸在腿上,模糊的痛感打散了腦子裡的妖魔鬼怪,也打散了嘲諷揶揄。
楚聞舟閉目,大口換氣,眼眶燒灼。
從小到大,他要幹什麼幹不成!
牛津的本科,斯坦福的碩士,頻繁跳級成績仍全a。
回國之後接手公司,難啃的硬骨頭在一年內通通被拿下。
他是楚聞舟,沒有難倒他的事!
何況還是這種瑣事。
緩緩,他再度伸手去拿,耐心幾近耗干。
角落有個聲音自問:
如果連拿個杯子都辦不到了,那不是廢人還能是什麼?!
手指尖伸到極致,手臂上血管暴起,那一指的距離就在那裡,不多不少……
恍若命運的嘲笑。
可他從來不信命。
他……
「吶。」
一個綿軟的聲音驟響起。
一隻白皙纖細的手突現,將杯子塞到了他手中,猝不及防,他差點沒拿穩,而那手回縮,他只看到了手臂內側有顆鮮紅的小痣。
轉頭,視線範圍內出現潔白的裙擺和一隻卡通的鞋尖。
什麼人在跟著他?!
心頭驚疑不定的怒火還沒騰起,身後人出聲。
「叔叔,我好像迷路了,二號樓往哪邊走鴨?」
少女獨有的聲音清甜綿軟,糯糯的。
原來,是問路的。
被撞破尷尬的情緒瞬間平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