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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砍柴時也沒什麼太大的力氣,揮舞著刀刃的手臂倒是看著挺利索的,他淨揀些又細又乾的枝子砍,那樣手臂倒是可以揮動得快些的。范禹原本倒是一個很有力氣的人,也有健身的習慣,每天雖說不像女人那樣有多麼地注重飲食,可還是正常的一日三餐是會餐餐認真吃的,吃飽了飯才能有力氣。不想,現在竟要他在一大早只吃了一個類似蒸饃的又灰又硬的東西之後,要他走了那許多路還做這些粗重的活,他覺得自己的身體有些不堪這樣的消耗。如果只是一隻饅頭,以過去的他來講,不消一個小時,就在他胃裡連個影兒也不見了,早就該找些食物補充一下能量了。可是現在的這個身體又瘦又弱,一個饅頭對於這樣一個身體來說倒是夠的,只是雖夠用上一上午的時間,可消耗得慢也同時意味著他不會有什麼大力氣。就比方說范禹覺得要是他以前,比現在這砍的粗十倍的枝杈他也是能很不費力地照砍的,可現在卻只能揀著這些極細的來砍。
他背著一背簍的有些是砍得有些是撿得的乾柴就往山下走去。已是近午時分,他又入魚女城,回至jì院中,到後院火房旁的柴房裡交了柴之後,就去槽房裡洗了洗手,再又回到柴房,因為再不多時就要開飯了。他與祖辛再有他們通鋪房裡的其他兩個人,還有其他通鋪房裡的他們這類人一起在柴房裡要吃午飯,發給他們的是早上那種東西,只不過由早上的一個變成了現在中午這會兒的一個半。范禹無味地吃著,真如嚼蠟一般,這都不是比譬,而是這玩藝的味道怕就真跟蠟一樣,范禹雖沒吃過蠟,可他眼下就著這一口一口的這什麼饃的味道,竟真能想像得出真正的蠟是哪樣的味道。他抬眼看看祖辛時,竟發現他臉上有些煩難的神色,卻又不像是因為忍受不了這食物而引起的。
范禹略朝他瞥了那兩眼後,就不再看了,因想起下午時有磨穀子的活兒。他現在用這樣的身軀死撐著做這些繁重的工作都已是一件不易的事了,再有一個,還得想著日後逃出去的事情,哪裡還有那個精力去管別人呢。范禹知道他有的是機會逃,可逃出去了又能怎樣呢?他身上沒有那種贖契,逃了也是最終會被抓的,且逃出去後他又能有什麼生計呢,在這裡起碼目前每天還有幾個那種顏色灰沉的硬饅頭來果腹,出到外邊去,一時半刻的,恐怕連半個饅都吃不上。
他磨了一下午的穀子,他以往是做餐飲這個行當的,自然對食材是有一定的敏感性的,只是這裡的穀子都是些他說叫得上來又不能完全叫得上來的東西。這兒的麥子像他原本認得的麥子卻又不完全長得一樣,血糯米也是,粳米也是,黃米也是。原本的他倒是能夠拿捏住到手的不同食材的性狀,知道如何料理才能出最好、最誘人口腹之慾的狀態,可現在看著這些東西,叫他再用原本他所知曉的那些料理方式去料理出一模一樣的成品,他雖可以嘗試,卻也無十成的把握可以復刻出與原先一樣的東西來。怕這些東西的性狀與原本他所熟知的那些大不相同,那樣就成不了他原本可以製作出來的成品的形,又或是哪怕形似了,卻又口感相去甚遠。
這些事情,他也只是約略地想了想,並未往深了去思索。如今人在囹圄中,這樣一個囚牢――整個世界是囚牢,這處jì院是囚牢,就連他眼下這副身單力薄的身架子都是一個囚牢,幾重疊加起來,困他在這樣一個小小的中心點,想要降服利用他自己、走出這jì院謀生、突破到最外層,種種的種種,都像是要叫他發現併到達宇宙的邊際一般,既覺得全然沒可能,又覺得邈邈無了期、漫長沒指望。
可范禹本身是一個男人,還是個有血性的男人,這點,與這個身體的原主不同。這原主給這身體帶來的慣性是既想掙脫這種不公允的世界卻又總是躊躇不前,可范禹本身怎麼說都比這原主有血性多了,十倍不止。想來以他的老脾氣,是斷不肯讓這身體遺留下的的這些怠惰躊躇的慣性拖著他的。
這晚上,他們一伙人在柴房裡吃了飯――一種稀薄的米粥摻入了一些雜糧穀物的東西。回至通鋪房中時,同屋的另兩人說要去大浴房沖澡,問他們去不去。范禹是不想跟一大撥子人一道沖,想著倒不如等一陣子,晚些時候人少了再進去。他不動,祖辛也沒有動彈,臉上還是一副他中午時就端著的那種臉色。范禹等人都走了,一看他這樣,就問他怎麼了。他也是出於關心小孩的心思,這個才十三歲,那就是小孩子一個。他倒忘了他自己現在也只不過十四,看著還不像十四,還看著只像十二、三。
祖辛就把心裡的事跟他說了,他說這家jì院裡的媽媽跟他說,由下月起,就要讓他住到好的房間裡面去,也不用幹活了,每餐吃得也會很好,還問他願不願意。其實他知道問他願不願意是多餘的一句,不管他願不願意,到時都會讓他搬離眼下這處通鋪房,好吃好喝地餵養著,只等一年半截之後“珠圓玉潤”了,就可以為媽媽賺錢了。
范禹看出來他不願意,他覺得一般人沒誰會想淪為娼jì的,或許這裡的人也是一樣,沒誰會想淪為娼jì,一旦被生計艱難或是強權壓迫逼迫得要走上這條路之前,在面對人生那樣的轉折之前定是要經歷一番內心掙扎的。且他也覺得這個祖辛實在模樣可喜,等大了,保不定還能遇上一個好的將他聘了,若這會兒就在jì院裡那樣地養著,養到十四、五時就開始接客,那豈不可惜。
范禹看著祖辛那張臉,又在想像著他就這樣再大一、兩歲時這裡的媽媽要他接客時的形景,自覺有些反胃,因到了那時,他再大也仍舊只是個半大的孩子吧。
范禹聽了他傾訴的委屈煩難,倒是想幫他解,可眼下他自身難保,也不知如何幫他解。就只能浮言先勸慰兩句,說:“你也不要為這個愁了,一時半會也不會讓你做那樣的事,不如到時先吃好睡好,再謀後著。”祖辛聽了,雖沒有特別好受些,可確實也只有這樣一條路給他走了。
范禹想著,看來他自己的審美在這個世界倒並沒有什麼特彆扭曲或與眾不同的地方,不會是說他以為美的人或物在這世界反以為丑,又或是他以為丑的人或物在這世界反以為美。就像他一早認定祖辛的模樣周正,這兒的人也是這樣認為的,早早地就被這jì院裡的媽媽盯上了。可他又知這並沒有什麼好羨慕的,長得好卻命里下賤,就是這樣遲早要被人盯了去行另一番糟踐罷了,還不如他這樣來得乾淨,沒人盯上他的樣子,要糟踐也是糟踐他的力氣與耗損他的健康。
這晚上,夜已較深了,范禹才拖沓著腳步去大浴房沖澡,祖辛也一道去了。范禹脫了衣裳,又見自己現在這副身體,看來看去也跟一個男孩的沒什麼區別,就是細弱了些,並且他又想來想去也想不明白,這樣的身體結構到底要怎麼生孩子。
☆、第 3 章
范禹第二早又被打發出去砍柴。他出了這間jì院的門向北走去,他走的這條街叫大啟街,是魚女城的幾條主街之一,自然是一個五色繽紛、花攢錦聚的熱鬧地方,沿街倒是也有見到蒸籠屜子,他瞥了幾眼,當街叫賣的小販一揭那屜子,就是幾卷白熱的霧氣直撲那小販的臉,他發現那裡賣的還是他自己平時吃的那種饅頭,只不過樣子新鮮好看、賣相佳了一些罷了。一屜蒸好後,還有不少人上去買,只不過買的人可能衣著都不是什麼華麗的,看著都像是成年了的囝,他們務工的地方不包吃住,故而發了工錢後也只能來這樣的極便宜的地方買這種饃吃。
他們那些務工的地方或許只是想省去安排這些人吃住的麻煩,而選擇每月發給一些錢,任他們自行去調度,或十來號人賃一間屋子住,或日常自己選擇在街上買點東西來吃。給的錢一般都很少,故而雖是看似這些人能選自己住的地方與吃的東西,卻實則並沒有留什麼揀擇的餘地給他們――實在說來,他們只有一個選擇,就是選最便宜的。只能揀最便宜擁擠的地方賃了來住,也只能選最便宜的食物來果腹。每月尾自然是不見什麼節餘的。
這條大啟街好長,范禹覺得自己走了都能有三刻鐘才走到盡頭出城門,且由他出他們那間jì院到城門口的這一段只是整條大啟街的一段,若整條走下來還不知要花上多少工夫。他也只是估摸著這個時間應該是三刻鐘,而到底這個地方的一個小時是否真跟他以前所認知的一個小時是一樣的長短,他也是不得而知的,雖然感覺上去,那個時長倒是近似的。
他這回出了城門後,依舊是循著他記憶里的山路向上攀去。上了山頂後又經過那條橫跨至另一側崖壁頂上的鐵索板橋,他便尋了處枯枝細杈多的地方砍起柴來。也不知是他高估了自己現如今這身體的耐受力還是低估了今天這樣的天氣。今天的天,日頭實在灼人,干烤著整座魚女城與城外的大小山頭,不像是昨天,昨天天陰著,雖因陰著而有些微地悶,可到底水氣足,且也有和緩的風,今天這天卻像是能加速耗盡一個人身體裡的水與氣力一般。
范禹砍著砍著,就暈了過去。
等他醒來時,發現自己正躺在一間屋子裡。屋子裡悄然無聲、靜無一人。他又豎著耳朵聽了會兒,就聽屋外傳來了悉悉索索的聲響,然後門就開了,原來是一個婆婆。婆婆手裡端著一隻碗,走來這床邊坐下,問:“你在城裡哪家幹活呀?他們沒給你吃夠飯嗎?看你瘦的,我都能把你背回來。”
范禹問了才知自己原是暈在了那一側的樹叢里,露了兩條腿出來,這婆婆也在城裡做小買賣,也是一樣賣那種顏色灰敗的饃,過了午飯時刻,婆婆就推著板車回來了。在板橋處見到左邊那裡好像有兩條腿,就過去看一眼,見是一個小孩暈過去了,就想放上板車推回她的住處。無奈板橋上的每塊板間有點fèng隙,單就推著板車在上頭過就有點磕磕碰碰的、推不穩,且上頭還裝著籠屜之類的雜物,那自然是沒有辦法將人再疊上去的。這婆婆只有將車先推回了家,再折回,一抱起這孩子,竟輕成了這樣,於是婆婆就馱著他過板橋回家了。
范禹跟婆婆說了他現在幹活的那間jì院的名字,婆婆說她就在那個附近賣那種饅頭,每天由早賣到中午就回來了,還說自己老了,以前能賣一整天的。
范禹喝了這婆婆遞給他的那碗東西再吃了半個那種灰灰的饃。他覺得同樣是饃,這婆婆做的卻好吃多了,口感也較接近他以前吃的那種白髮面饃了,更重要的是,這回吃的是熱的。那碗粥一樣的東西,裡面的料像是用去皮的蕎麥仁加水煮得半粘的東西,不過還是可以依稀辨出那就是蕎麥仁一樣的東西,因有些灰綠灰綠的,且有些沒煮開煮化的粒兒是呈三角形的。
他跟這婆婆又閒說了幾句,陡然意識到這都過了晌午了,而他每日晌午前都必得回jì院去交柴的,可他卻在這裡閒扯了這許久,怕回去必得挨打的了。於是他默默將剩下的那半隻灰饃吃了下去,本來他這身體瘦弱,一餐也吃不下多少東西,可他一想到等會兒回去時的一頓打可能是避不了的,就只得將原本吃不下的那半隻也給吃了下去,也好呆會兒不至於被打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