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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這也沒什麼,在過去的近二十年裡, 他都沒有對這個妹妹付出過什麼,更談不上寵愛, 小時候還因為看娘經常讓妹妹做各種活, 就喜歡帶著弟弟一起欺負這個妹妹。所以妹妹走了,除了因為心裡隱隱明白她走的原因以及將要面對的事情而感到心驚, 也並沒有什麼太大的波動。
畢竟被賣的人不是他,而他也不是女孩子,無法對一個女孩子可能要經歷的絕望感同身受。對他來說,只要努力不去想到她,只要在每天吃飯的時候不要去想口中糧食的來歷, 他就可以當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 可以假裝自己從來就沒有什么妹妹。
可他到底還是又見到茵茵了。
那是在改革開放之後,他去深圳做小生意,賺了一點錢, 認識了那個讓他愛了一輩子的女人,敏霞。
他記得特別清楚是因為,那是他第一次單獨約敏霞出來。
彼時正是1981年的冬天, 當時有個特別有名的歌手要來深圳開演唱會, 他通過生意上的朋友弄到了兩張門票, 就帶了敏霞去聽。
那時他甚至連這個歌手叫什麼、是男是女都不知道, 只是聽說現在流行聽這個, 小姑娘們都喜歡聽,而這個歌手是目前最受歡迎的,便想也沒想就帶著敏霞去了。
還是在演唱會開始前,聽到一大群人都在齊聲喊叫一個名字,他沒聽清人家喊的什麼,問了敏霞才知道,他們喊的是碧芽。
沈衛家那時心裡就仿佛有一根弦被撥動了一下,但他不知道這是為什麼,而且因為那根弦是如此輕柔地顫動,哪抵得過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對心愛女人的熱情似火?
所以那種異樣感很快就被取代了,他是在很多年後,當他垂垂老矣時,當他看著妹妹的照片,或者當女兒偶爾拎著禮品回家看望他時,他回憶起那時候第一次聽到碧芽這個名字時忽如其來的震動感,才驚覺也許這就是骨肉同胞間的感應吧。
雖然他們在過往的三十多年裡,壓根談不上有什麼骨肉同胞的親情。
後來那個據說是在香港最有人氣的歌手終於出來了,她在香港到底是有怎樣的人氣,這一點沈衛家無從得知也無從想像,不過她在深圳的人氣,沈衛家是結結實實地感受了一把。
當追光燈如獵鷹的眼睛一樣盯住了那個穿著演出服的女人,她的每一個腳步、每一個細微的動作都能讓人們爆發出一陣激烈的尖叫和源源不斷的掌聲。
“你怎麼不拍手啊?你不激動嗎?”敏霞問他,自己激動得臉頰緋紅,格外好看。
沈衛家當然不激動,不但不激動,還不知道其他人為什麼激動,並且因為震耳欲聾的噪音感到厭煩。
但這是他第一次約人家出來,票也是自己弄來的,不能不給面子“我激動啊,但是我擔心我們這樣太吵,等下就聽不清她唱歌了。”
敏霞噗嗤笑了出來“你沒聽過演唱會吧,大家都是在該喊的時間喊,要是我們不喊呀,人家還以為這個歌手沒人氣呢。”
沈衛家有點尷尬,不過好在很快那個歌手就說話了,現場瞬間安靜了下來,敏霞好像也專心地去聽人家說話了,所以他自己消化了這份尷尬,打算假裝這份尷尬沒有存在過一樣。
等他終於冷靜下來,開始去聽那個歌手說話時,卻發現這個聲音怎麼那麼熟悉?
還沒等他想出個所以然來,那個叫碧芽的女歌手就開始唱歌了。
她唱的是一首愛情歌曲,婉轉的歌聲在整個演唱廳里響起。沈衛家卻被這歌聲帶回了很多年前,那是1958年的秋天,因為娘的阻攔,茵茵已經不上學了,在她想盡了辦法都沒有改變這個事實之後,她仿佛認命了,每天老老實實地幹活,再也沒有提過上學的事,也沒有再趁人不注意偷偷捧著書看,但是有一回,他聽到她在唱歌。
那時茵茵背對著他洗衣服,沒有注意到他,她是唱得那麼深情而投入,以至於他到現在都記住了那兩句歌詞那高高的山頂上,閃耀著光芒……
他當時不明白,明明是那麼悽慘的小姑娘,怎麼就能把這兩句唱得那麼好,就像她天生就是要綻放光芒似的。他甚至不知道她憑什麼要唱這兩句,難道就憑那個碩大的洗衣盆里倒映著的藍天白雲嗎?
直到在這個演唱廳里,他才明白了一件事。
有些人,任他命運如何曲折,但她的光芒是無論如何也掩蓋不住的。就像有些花,哪怕你在她還是一個花骨朵的時候,把她折下來扔到地上,哪怕在那骯髒的泥土裡,她也要開出花來。
生命的花是上天決定的,是凡人無法摧折的。
沈衛家目光複雜地看著台上光鮮亮麗的女歌手。茵茵綠草,哪怕被野火燒盡了,在那殘灰中也依然能生長出希望,哪怕只有一顆小小的、脆弱的碧芽……
凌晨兩點,那幾瓶鹽水終於都掛完了,沈衛家叫來護士拔了針,確認妹妹暫時不會有事之後,決定還是稍微睡一會兒,想來明天的事情也不會少,他得要有足夠的精力才行。
維恩一直在病房和急診大廳直接晃悠,十二點過後急診大廳的人也漸漸少了,他怕被人發現端倪,每次有護士或值班的醫生路過,他就躲進隔壁的空病房,等人走了,他又出來去茵茵病房門口看一眼。
那個少年一直沒睡,看起來是很關心茵茵了。這多多少少讓維恩心裡舒服了一點,他的小姑娘還是有人關心的,雖然這也導致他現在不能進去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