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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攸攸
“我不就是頂嘴了一句嗎,你怎麼能就這麼欺負人!還講不講道理了……”沈卻低低哭訴,小胸脯哭得起伏不歇,一雙肩往裡縮著,不住輕顫。
戚珏就把沈卻摁在懷裡,一下下輕撫她僵著的脊背。
“阿卻,那麼你呢,你又把我當成什麼人?師長?父親?”戚珏的聲音明明就在耳邊,卻像隔著千萬層山水。
沈卻從戚珏懷裡抬起頭,她仰著臉凝望戚珏半垂的眉眼。那雙藏於暗黑中的眼,好似藏著什麼她看不懂的東西。她想了又想,才隱約想起那一抹藏於眼底的縹緲痕跡叫做傷感。
沈卻覺得自己的心一下子就慌了。她忙抓住戚珏的衣襟,急切地說:“先生,你在難過嗎?不要,不要難過……只要你不難過,阿卻怎麼都好,你想讓我把你當成我就把你當成什麼,你想讓我怎樣我就怎樣……如果,如果先生要的是我……我、我也不再哭了……”
戚珏的目光移過來,瞧著沈卻小心翼翼的眼瞳,苦笑慢慢攀上他的嘴角。指腹輕拭沈卻沾在眼角的淚痕,他說:“真是個傻姑娘。沒關係,別哭。我等你,等你自己想明白。”
反正已經等了這麼多年。
本來戚珏就沒有真的想要碰她,只是想逼她一逼。許是今生被戚珏捧在手心的緣故,如今的沈卻和她前世這個年紀的時候性子差了很多。前世的她如今這個年紀周旋在鄂南城世家女兒之間,圓滑而強勢。當然,前世的她這個時候已經跑來跟戚珏訴情衷了,哪裡像她如今這般連自己的心思都沒弄懂。
戚珏仍舊記得前世那一日,沈卻站在亭外,小心翼翼地問:“先生,我可不可以不再做你的學生,而是換一個身份來……愛你。”
戚珏當時的沉默,讓沈卻眼裡的光一點點暗下去。
“阿卻知道了……你能抱我一次嗎?別把我當成那個孩子。就一次就好……”沈卻幾近祈求。
然而戚珏沒有抬頭,他撫琴動作不減,飄出的琴音是最平靜的禪意。
沈卻低下頭,眼淚灑在雕著沉蕭暗沉的青磚上。
等到沈卻轉身遠去,戚珏嘴角的血跡才一滴一滴落到琴弦上。也是這一日,戚珏才明白沈卻在自己心裡早就不是那個小女孩了。可是,他卻不能擁她入懷,不能告訴她:“傻姑娘,我也愛你啊。”
沈卻大婚的那一日,戚珏忍著病痛,又服用了過量的藥劑,終於讓他的眼睛重見光明,終於讓他看清了沈卻的模樣。他看見她轉身對著他露出笑顏,看見她蒼涼轉身。
而再遇她,鄂南城已成一片廢墟,沈卻為了保護沈休,長劍刺入腹中,鮮紅的血染紅她素白的衣裙。等戚珏趕到的時候,只能抱著她已經冷去的屍體。
戚珏想起沈卻對肅北的懷念,他便抱著沈卻穿過廢墟殘骸,一步步朝著肅北而去。他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又走了多遠。路上遇到些人,他們像看著怪物一樣躲開他。那個時候的戚珏在暴雨中跌倒,他望著沈卻,才發現她的身體早就變成一堆白骨。視線越來越灰暗,他知道是眼疾復發了。他在痛苦中倒下,而等他再睜開眼的時候,眼前漆黑一片。
然而他已經重生在他二十一那一年,沈卻剛剛回鄂南的那一年。
“先生!先生你怎麼了!你怎麼哭了!”沈卻驚慌地去擦戚珏眼角的淚。這是她第一次看見戚珏落淚,原來她無所不能的先生也是會哭的嗎?
戚珏微怔,他虛盪的目光一點點聚在沈卻的臉上。
傻姑娘,你知不知道我負了你一生。而這一場重生,許是上蒼可憐我無盡的懺悔。所有的愛恨情仇,所有的家國天下,又或者那些執念,都不再重要。
這一場復生,也只是為你。
“沒事。”戚珏勉強勾唇。他起身,抱著沈卻走過灰暗的地道,長長的甬道里只有戚珏平緩而孤單的腳步聲,四周牆壁上的夜明珠半明半暗。
戚珏伸出手覆在沈卻的眼上,可是透過戚珏修長的手指,沈卻還是能夠感覺到暖融融的光。眼前一亮,沈卻已經被戚珏放了下來。沈卻抬眼,發現這裡居然是通往竹屋的竹林入口。
“是不是把什麼事情忘記了?”戚珏問。出了灰暗的地道,戚珏好像已經恢復了正常,又變成了那個涼薄如風的他。
“什麼事……”沈卻眨了下眼,一下子想起來,“魏姐姐今天要來的!”
戚珏微微頷首,道:“去吧。”
沈卻點了點頭,有些擔憂地望了一眼戚珏。她心裡詫異剛剛那個落淚的先生真的不是自己的幻覺嗎?
沈卻拽著水綠浮鵝黃雕紋的裙角踩過林間竹葉,耳畔只有風聲和自己的腳步聲。她忽然停下來,有些詫異地回望,便瞧見戚珏立在原地,風吹翻他白色的衣袍一角,衣角撫在一旁的竹枝上,露出他骨骼分明的手指。沈卻不知怎麼的,忽然覺得戚珏的身影十分單薄,腦中竟是浮現“脆弱”這個詞,這種感覺讓她心裡一陣難受。
不,她不願意看見這樣的先生。
沈卻轉身,努力將腦中支離破碎的感覺拋開,加快步伐往前院跑去。
“阿、卻!”奶聲奶氣的一聲叫喚,讓沈卻瞬間蹙了眉。
小姑娘張開胳膊,邁著小步子向沈卻撲過去。沈卻拋開心中複雜的情緒,不樂意地說:“教過你多少次了,阿卻不是你叫的!你得叫我姨!”
攸攸咧著嘴笑,好像聽不懂沈卻的話,只是一遍遍重複“阿、卻!阿、卻!阿、卻!”
明明是奶聲奶氣的調調,卻讓她喊得無比堅定清晰。
沈卻無奈地蹲下來,將撲過來的小姑娘抱在懷裡。
沈卻半怒半歡喜地警告:“小丫頭,我告訴你,不許再亂親我,你上次……”
她的話還沒有說完,攸攸已經“吧嗒”一聲親在她的臉頰上,口水濕了沈卻半邊的臉頰。
沈卻在心裡長嘆——又被親了一臉口水。
攸攸拍著手大笑:“滑、滑!”
“魏姐姐!”沈卻大呼救命。
早就笑得合不攏嘴的魏佳茗一手托著自己的後腰,一手緩步朝著沈卻和攸攸走過去。她朝攸攸招招手,攸攸就立刻鬆開沈卻朝著她小跑過去。
“慢點!”魏佳茗寵溺地瞪她一眼,終究是自己加快了步子,將攸攸抱住才放了心。
魏佳茗如今懷了第二個孩子,有四個多月了,剛剛顯懷。她望著攸攸的時候,目光柔軟的像四月紛飛的柳絮,全身上下再也瞧不見未出嫁時舞劍的颯慡。
沈卻扶著魏佳茗坐在涼亭里,早有丫鬟擺了些精緻的糕點和蜜果。
奶娘將攸攸抱在石凳上坐著,又將好吃的蜜果擺在她面前,可是她還是跳下石凳,踮著腳尖,去咬蜜果,又將咬了一半沾了好些口水的蜜果遞給沈卻,說:“給!”
沈卻有些嫌棄地瞪她一眼,說:“髒兮兮的,你自己吃吧!”
攸攸水靈靈的大眼睛馬上浮上一層霧氣,委屈極了。她都嘗過了,這個蜜果是這裡最好吃的了,阿卻為什麼不要?
“攸攸乖,自己來吃。”魏佳茗揉揉攸攸的頭。她溫聲細語地說:“你覺得這個蜜果好吃,可以在盤子裡拿個一樣的給阿卻送過去,是不許將自己吃了一半的東西推給別人的。”
“為什麼不可以?”攸攸皺著眉,苦惱地思索。
奶娘在後面著急地小聲說:“這是規矩!”
瞧著攸攸的小模樣,沈卻有點心軟,說:“好啦,好啦,我吃!我吃!”
魏佳茗朝著沈卻搖搖頭,她用帕子擦了擦攸攸嘴角的口水,溫聲說:“如果將奶娘家的希芸穿舊的衣服拿給你穿,你高不高興。”
攸攸仰著臉,慢悠悠地說:“攸攸喜歡希芸!希芸也、也喜歡我!她、她把衣服給、給我,我、我高興!”
魏佳茗有些沒轍,只好輕敲她的頭,說:“可是若把自己吃了一半的東西塞給別人,會讓別人都不喜歡你。母親不喜歡你,阿卻不喜歡你,連奶娘都要不喜歡你了!”
沈卻和奶娘都配合地擺出皺眉的模樣。
“好吧……那、那給阿卻個新的!”攸攸將自己吃了一半的蜜果放在一旁的小碟上,又拿了個一樣的蜜果遞給沈卻。直到看見沈卻咬了一口,才高興地咧開嘴笑。
沈卻笑著說:“魏姐姐,你這是對攸攸太嚴格了。”
魏佳茗無奈搖搖頭,說:“道理總是要教的,你是真的喜歡她可以不計較,可要她要是將咬了一半的東西遞給別人,就是不討喜了。”
還沒等沈卻說話,攸攸皺著眉說:“不、不給別人!”
沈卻一下子就笑開,她有些後悔,不該拒絕那半個滿是口水的蜜果的……
沈卻望著魏佳茗微微凸起的小腹,有些不懂地問:“魏姐姐,不會很辛苦嗎?是不是女人出嫁了就一定要不停生孩子,還是非要生兒子……”
魏佳茗笑著搖搖頭,說:“哪裡是延綿子嗣的緣故,如果你愛一個人,就會發自內心地想要讓你們的愛情結出果實。更何況……”
魏佳茗寵溺地望著攸攸,說:“更何況看著她一天天長大,只要她一露笑顏,心裡頭都化成一汪水了。當初那些苦就算不上什麼。”
攸攸也不知道是不是聽懂了,轉過頭來,朝著魏佳茗咧嘴笑。
“對了,”魏佳茗望著沈卻,“你知不知道殷奪和沈休快要回來了。”
沈卻點點頭,說:“知道的,前幾日先生跟我說了,說是咱們大戚的將士可爭氣,不僅護住拿廣,還將臨近的赤夏谷、東龍山都收復了!”
“總算要回來了,這兩年家裡沒少掛心。”魏佳茗感慨。
“嗯。”沈卻也有點期盼,想起沈休偏執的模樣她就心裡暖暖的。
大軍歸來那天,沈卻拉著戚珏陪她去迎沈休。而那一日的事情,他們兩個都沒有再提起,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一樣。可是沈卻的腦中偶爾還是會浮現戚珏脆弱的模樣,她搖搖頭,努力將那一日當成一場夢。
馬車裡,沈卻伸長脖子探出窗,在密密麻麻的人頭裡尋找沈休的身影,可是根本找不到。
戚珏將她拉回來,又用帕子將她額上薄汗擦了,說:“今日這麼多人,哪裡望得見,讓你在家裡乖乖等著,偏不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