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拉閱讀上一章

第257頁

    說完,已經再次走到了台前的皇帝大聲笑了起來,他對著觀眾笑,又轉回頭去對著那個執筆者笑,他的笑聲很響亮,可是隨著執筆者依然不慌不忙的書寫,他的笑聲越來越倉皇。

    “你不要再寫了,快來膜拜我,我是一個這樣偉大的君主!”

    “可是對我來說,你只是歷史中的一點遺蹟,我從書山字海的fèng隙里把屬於你的那一點點瑣碎找出來,記錄給後人看,無論你是偉大還是昏庸,在我的筆下不過是已經被定格的過去。”

    那個執筆者啊,她是多麼的平靜,可是這樣的平靜又是那麼的傲慢,她的雙目是不是從紙筆之間看到了上下幾千年的洪流?

    人們不知道,卻對她的一切都充滿了好奇,這樣的好奇讓他們能夠把注意力一直集中在執筆者的身上,無論那位君王是如何的勇猛,人們都更想看那位端坐不動的人。

    “過去?怎麼可能會是過去!我的雄圖大志還沒有完成,我要去掃平那個膽敢不把國寶進獻給我的小國,我要殺死想要叛亂的所有人,我還有時間!對,我還有時間!”

    “時間?”

    時間這兩個字仿佛引起了執筆者的興趣,她抬起頭,看向那位君王。

    “對,時間!”君王咬牙切齒地說著那兩個字,他的手握緊了,他的額頭青筋暴出,他是一位多麼自負的皇帝,到了這樣的時候才發現自己渴盼的東西唯有時間而已。

    “沒有了。”短促地笑了一下,執筆者拿起她書寫的本子用手指捻了一下,她的雙眼亮得驚人,因為她手上拿著的是她最熟悉的一整個世界,“我書寫的是歷史,歷史意味著一切都已經發生了,時間,你已經沒有了,你只有躺在冰冷墓穴中的屍體,在你死去六年之後你的墳墓被打開,因為你的兒子已經逃離了你曾經呆了幾十年的都城,都城的新主人是你的仇人,他們不希望你安安靜靜地享受著死後的寧靜。”

    “你說謊!”

    “我的筆從不說謊,我的紙和我的靈魂一樣清白。”

    說完,執筆者就重新低下頭去書寫,留下這位君王像是一個困獸繞著她所在的小小方寸間走了兩圈。

    在他走的時候,他驚恐地看著自己身上的盔甲,似乎他堅硬的鎧甲已經碎裂,甩了一下頭,仿佛頭上的發冠自己掉了下來。

    “你寫到哪裡了?”

    空寂的舞台上,君王的聲音有些無助和驚惶。

    “我寫到你被你的兒子摘掉了王冠,你被他打敗了,被剝去了盔甲……”

    回答他的,是執筆者冷靜的語調,她太冷靜了,這種冷靜讓君王狠狠地打了個哆嗦。

    “不,你別再寫下去了,就讓時間停在我最輝煌的時候,我要頭戴皇冠,我要看著手下的千軍萬馬,我要我的榮耀和威嚴!”

    “歷史不會因為你的要求停止,我的責任是寫下所有已經發生的事情。他們應該被後人知道,在幾百幾千年後,在你和你的王國都化為了塵埃的時光里。”

    “你不要再寫了!看看!這是什麼?這是價值連城的玉璧,停下你的筆,我把它賜送給你。”

    君王摘下自己腰間並不存在的寶物送到了執筆者的面前,執拗地用自己的手蓋住了執筆者的手。

    “我說過我的筆從不說謊,我的紙和我的靈魂一樣清白。無論你給了我什麼,發生的已經發生,我要寫的就必須寫下去。”

    面對寶石,執筆者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

    “看看你住的這個破舊房間,這個寶物能讓你穿上華貴的衣服,能讓你住進宮殿一樣美麗的地方。”

    “那些並不是我想要的,我只想把已經發生的事情記錄下來,我的筆不會說謊,也不會停止。”

    驕傲,真真正正的驕傲,這種驕傲就在這個人的骨頭裡,它撐著她的脊樑,也撐著她的筆。

    可是這樣的驕傲,卻刺痛了君主的雙眼,他有太久太久沒有這麼低三下四過了,他說出去的話就是聖旨,而聖旨,又有誰敢違抗呢?

    “你不想要寶物,那你是想要尖刀麼?”

    他抓住了執筆者的衣領。

    “我殺過很多人,他們大多比你強壯,我用刀劃破他們的喉嚨,他們的遺言都被自己的血給堵塞在了破碎的喉管里!”

    “我的筆卻不會因為我的死亡而停止,我在做的是這個世界上最寂寞又浪漫的工作,會有人拿起我的筆繼續下去,一個人,兩個人……一代又一代人,有一天,會有人和我一樣從鍾愛的歷史中節選小小的一段來整理和打磨,也許會寫這樣的一筆:一個書寫者因為不願意停下自己的筆而死去。

    這是——我無上的榮耀。”

    四目相對,舞台上充滿了張力,無論是其實不存在但是被君王拿在手中的刀,還是執筆者冷靜的臉龐上出現的夢幻一般地笑。

    這個笑容屬於誰呢?君王有點發愣。

    我想為這個世界留下點什麼,哪怕只有一點點,比如一部告訴這個世界我無怨無愧的話劇,比如我精心寫出自己誦讀的那些台詞。

    在一個陌生的國家,別人都當我是個不良於行的老太太,我行走在那些小劇場裡,想找幾個能說中文的演員。

    我找到了他們,他們有的是收錢的工作者,有的是只為興趣工作的有趣的人,他們幫我一起排演著屬於我的話劇,告訴我他們看見了我的劇本是怎樣的想法,告訴我他們看見我坐在輪椅上的演出是如何的心情。

    時間一點點地走,最終停在了將要達成的那一刻。

    劇團悄無聲息地解散了,那天,有劇團的工作人員站在她的房子外對她說:“你好歹演一場,兩三個小時、不對,半個小時的準備時間就夠了,演給我們看,演給您自己看,這是屬於您的劇啊!”

    是啊,那是屬於我的劇。

    可我的人生卻不屬於表演。

    所有的掙扎都是希望破碎前的無望,所有的痛苦都因為距離自己的夢想太近又太遠。

    所以一扇大門乾脆徹底地關上,老人匆匆回國,去見自己侄兒的最後一面。

    那個老人,就是沒有了一條腿的池秀蘭。

    君王的手鬆開了,執筆者直直地摔落在了地上,一聲巨響,台下的人想要衝上來,卻看見跌坐在地上的人是笑著的。

    “我所追求的東西一直就在我的手裡,所以生命的終結讓我無所畏懼。您卻在害怕,您害怕歷史,您害怕現實,可是現實就是您曾經做過的一切所留下的結果,終究,您害怕的是過去的自己,還是您那顆殘暴又虛榮的心?”

    坐在地上的人並沒有站起來,她的腿一動不動,只有手握緊了自己的筆。

    “你不怕我剁掉你的手麼?”

    “我還有另一隻手。”

    “我剁掉你兩隻手!”

    “我還有腳。”

    “我剁掉你的手和腳,我把你的嘴也fèng起來,我讓你像一條蠕蟲一樣在地上匍匐。”

    站立著的是君王,他那麼高大,坐在他腳邊的是執筆者,她那麼瘦弱。

    可是短短的對話,執筆者的聲音沒有一絲慌亂,君王的語氣卻讓人聽出了色厲內荏。

    執筆者又笑了,這次她笑得很燦爛,就像是一個神像揭開了面紗,又或許是一條即將畫好的龍被點上了眼睛。

    在她的笑容里,君王的臉色頹敗了。

    “我還有我的心啊,它在跳,就是記錄我對歷史的忠貞,它停止,就是我靈魂堅守成了雕像。”

    馬天舒教授還想繼續,台下已經響起了掌聲,他們的這場戲應該結束了。

    兩個年輕人跳上舞台把池遲扶了起來,還沒等池遲站穩,宮行書已經從後面架起她的雙臂。

    “怎麼回事兒,要摔也不用摔的這麼逼真吧?”

    池遲眨了眨眼睛,一隻手掙脫了別人的束縛慢慢地摸向自己的腿。

    都還在。

    她長出了一口氣,才慢慢站直了身子。

    “嚇到你們了?我只是覺得這樣的畫面構圖更有意思。”

    女孩兒的臉轉瞬間就掛上了笑容,沒人知道她剛剛想了什麼。

    宮行書鬆開她的手臂抱胸而立懶洋洋地說:“就讓你試著一場戲玩一下你就連畫面構圖都考慮上了?”

    “職業病吧。”歪頭看了宮行書一眼,池遲的臉上依然帶著笑。

    “小池遲啊,你這段演的真不錯!”馬天舒教授走過來拍拍池遲的肩膀,臉上滿是讚嘆,一邊誇人他一邊用手絹擦著自己額頭上的汗,“你看,和你演戲太過癮,我這一頭汗都出來了。”

    “是這個劇本寫得好。”

    池遲這場戲沒什麼肢體動作不像馬天舒要一圈一圈地走位,看起來也沒出什麼汗。

    她把拳頭攥了一下,擼掉了筆上面的水漬才把它交給了劇團的工作人員,她的雙手全是汗水,可她並不想讓任何人注意到這一點。

    “劇本再好也是辛亦松老師的劇本。”宮行書在一旁涼涼地說。

    辛亦松就是這場《筆上花》話劇里真正的男主角,那個執筆者的扮演者。

    他的話讓想要繼續誇獎池遲的馬天舒一時沉默了。

    對啊,這場話劇里目前沒有適合池遲的角色。

    最適合池遲的就是這個主角的形象,可是……其一,他們就沒想過主角是個女的,其二,話劇馬上就要公演,辛亦松是紅星的台柱子,他的那種能夠讓人心cháo澎湃的感覺是不如池遲,可是演得也很好,換掉是絕對不可能也不顯現實的。

    那麼,讓池遲演一個配角的形象麼?

    “老馬,你們這什麼時候結束?我還得跟池遲談談我明年電影的事兒,我等了一年才讓爭取到她來當我的女主角,好多事兒我得多問問她。”

    宮行書狀似無心,卻打碎了馬天舒心裡最後的那點期盼。

    也提醒了雖然現在看起來很正常其實有些神遊物外的池遲。

    她現在還不能一頭扎進話劇里,對於劇團來說成本太高,對於池遲來說,成本也太高了。

    “太可惜了,我真的很喜歡這個劇本啊。”對於自己不能真正出演《筆上花》池遲一臉遺憾,剛剛她很想說,要是馬天舒願意讓她演,她可以無償在劇團工作,可是看見馬教授嘴裡說的是主角的性別問題,她的心就涼了。

    其實執筆者這個角色本就是一個符號,是男是女都沒有關係,可惜現在忠貞正義的多是男性,象徵著墮落和慾念的多是女性。

上一章 目錄 下一章
已經是最後一章了 »

第257頁

你剛剛閱讀到這裏

返回
加入書架

返回首頁

書籍詳情 返回我的書架
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