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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看我就不無聊了……
池遲瞪著那句話看了好幾秒,又看了看自己細胳膊細腿兒。
她一直都知道自己和那些“同齡人”之間存在著“代溝”,萬萬沒想到啊,這個不只是代溝,更是物種之間的差異。她看別人像是看孩子,別人看她竟然在曬太陽?
悠泡泡:“咦?花花你又在蛋總這裡安利我吃啊?蛋總我最近又出了幾個吃ALL的視頻啊,你要是覺得無聊就看看唄!蛋總你每天吃那麼多好吃的還無聊,讓我們這些每天半夜看著你的微博美圖啊啊啊其實自己只能吃土的慫貨們腫麼辦?”
每天六個蛋終於變成蛋:“我就是覺得每一天都跟別的某一天根本都是一樣的,就算我總是只在一天裡打轉兒,似乎也沒什麼了不起。”
悠泡泡:“追劇啊!追小說更新啊!玩遊戲啊!蛋總我每天都惦記你第二天發什麼吃的,我就有再活一天的動力了W(。0.)W”
每天六個蛋終於變成蛋:“那工作呢?沒有什麼一直想要做的事情麼?看著那些事自己越做越好,就會有很大的滿足感。”
悠泡泡:“給我吃剪視頻!”
不該是這樣的……
靠著身後的枕頭,池遲看著手上的手機,一時間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
她曾經垂垂老矣,卻從不會放棄自己對演戲的摸索和研究,她曾經病體支離,卻也覺得身體有東西在燃燒著,那些火永不停息,燒了整整六十年——在她現在已經想起的記憶中,最鮮艷燦爛的一幕,仍然是在縣城裡看見了省話劇團的人在表演,那些表演給她打開了一個新世界的大門,讓她知道這個世界上有人可以用這樣美好的方式活著,扮演著不同的角色,描摹著不同的生活。
女孩兒抬眼,透過玻璃櫥櫃看見了外面房間的電視機。
現在的孩子們從小就看著這些表演長大,可以說是習以為常……對於演戲的執著自然不會懷有她當年那麼強烈的憧憬。
演戲是如此,其餘的事情呢?
花小花:“七蛋你今晚的口吻好像教導主任哦,說到教導主任,我小學的想過去當醫生,還買過玩具針管什麼的,結果要高考的時候鬧出了好多醫鬧的事兒,我就不想當醫生了。”
悠泡泡:“我上高二的時候學會了視頻剪輯,那時候也想過大學的時候學剪輯,家裡人不同意,我就學了教育管理,現在當老師。”
說到曾經的“夢想”,花小花和悠泡泡的語氣里都帶著一點的唏噓,原來她們也曾經有過單純想要做什麼的時候,只是不知道什麼時候,這些東西就不見了。即使是不見了,也不過唏噓一下而已,沒有夢想,她們也能活下去,人的一生有各種各樣的精彩,也許是未來的事業,也許是未來的家庭,都會讓她們再有動力去努力拼搏。
悠泡泡:“有時候想想,人啊,真的是社會性動物,你被需要、你的夢想被需要……那才是你,那才是你的夢想。如果一個人在沒有別人‘需要’他夢想的情況下還能堅持走向成功,這種人確實值得敬佩,但是我絕對不會為我沒有做到而感到羞愧。社會的高度發展,就是能讓不同想法、不同階層、不同理念的人都生活在一個社會裡,並且找到自己的位置。”
社會的高度發展?
池遲覺得悠泡泡的話還是有道理的。
存在即合理,王子的存在本來就是合理的,自己要做的是弄明白如何解讀她這個角色,而不是對這個人物進行批判和聲討。
悠泡泡最後說了一句:“可能也是這個環境不需要人們有太多‘夢想’了,所以有夢想的人就少了。”
看著出現在手機屏幕上那句話,池遲一時百感交集。
人們沒有夢想,演員通過演戲正好是為人們打造著夢想,所以在她們的眼裡,自己是個“太陽”。
這天夜裡,年輕的影后罕見地做了個夢。
夢裡,她坐在輪椅上,一個十二三歲的小男孩兒站在她的旁邊。
“我希望我長大以後,能孝順奶奶,能照顧爸爸媽媽,也能照顧妹妹。”
說完這句話,男孩兒慢慢地開始長大,身形漸漸抽長,五官的輪廓發生著變化,只有那雙堅定的眼睛,一直沒有改變。
“我不知道什麼是您需要的,我也不知道我究竟能為您做什麼,面對您的時候,我甚至感覺困惑。”
她依舊坐著,男孩兒卻已經長成了成年的男子,身形頎長,五官俊秀。
“您永遠沒有問題,沒有困難,也沒有負面的情緒,您讓我感覺您並不需要我,您也不需要謹音,您不需要任何人……可是不被您需要的我,甚至不知道該怎麼面對您……小時候我一直以為我長大了您就可以不用那麼辛苦了,可是我真的長大了,您依然像一座山峰一樣庇護著我們,山塌了您都不會倒……那我這些年為什麼還要執著於長大呢?”
“也許,我和謹音只是您不能追求自己夢想之後聊勝於無的寄託,您太強大,一點點的力量通過您的教導傳達給了我們,就足夠讓您顯得無比英明慈愛,可是我們是您的孫子和孫女,我們想要奉養您,想要分擔您肩上那些我們看不見的重擔……互相幫助、互相扶持的才是親人不是麼?”
“我們也許並不被您需要……”
在熹微的晨光里,池遲猛地睜開了眼睛。
王子,在她的自我認知中,自己也是不被這個世界需要的,她之所以不需要別人,甚至不需要時間的流動,正是因為別人都不需要她。
“如何成為一個不被社會所需要的人呢?”
帶著這個問題,池遲在早上四點開始跑步,她要清空自己的大腦,讓自己在工作的時間變成陳鳳廚,而不是王子。
至於那個屬於過去的夢,則被她沉沉地壓在了心底。
幾經周折,陳鳳廚終於能讓關錦程從西疆回到京城。
他假借了“一個結伴而行的姑娘臨終囑託”呈上了關錦程被陷害的證據。
太后命恭親王徹查此案,而陳鳳廚獻菜有功的褒獎,也被人們有意無意地忽略了。
“還能留著一條命已經不錯了,想別的都是多餘。”一位大廚這麼說,“敢告御狀還活著的,百年間……何況你還是在老佛爺的壽宴上整這一出。”
即使沒有受到什麼嘉獎,整個似錦樓也依然因為陳鳳廚而客似雲來,陳鳳廚做的“五仙獻壽”被見過的人誇得天上有地上無,達官貴人們都想嘗嘗這道連太后都讚不絕口的好菜。
也在這個時候,陳鳳廚做了一個決定。
“你要走?”
幾年過去了,似錦樓的青年掌柜都已經蓄起了小鬍子,此時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唇角,昔日的頑笑戲謔模樣到底還剩了幾分,更多的是屬於商人的市儈和精明。
“剛好和似錦樓的契也到了時候了,我師父回鄉之前正式讓我出徒,他也我還是應該多長長見識才能在廚藝上再進一步。”
年輕的廚子因為名氣大了,賞錢多了,身上黑褐色的短打是徹底沒有了,一件深藍色的長袍穿在他的身上,顯得他依然細瘦,卻姿態昂揚,面目乾淨。
“即使要走,你也等那個關舉人回來再走啊,好歹也是差點為他丟了命,他給你磕個頭總是應該的。”
“我本來也不過是受人之託、忠人之事。”
陳鳳廚的臉上帶了一點淡笑,這些年他總被幾個淘氣的學徒們笑說長相女氣,板著臉的時候遠多過笑臉。現在他一笑,見多識廣的掌柜都有點呆。
從宮裡回來之後,陳鳳廚是有什麼地方變得不一樣了,大廚們有的說他是歷劫歸來成熟了,有的說他是藏在心裡多年的事兒得以了結,終於鬆快了。
掌柜的卻知道,那些原因,都是,也都不是。
“你這些年……明明是都為了他……”
陳鳳廚猛地抬眼,定定地看了掌柜片刻。
“你當年問我登聞鼓的時候,我就猜到了……”掌柜的苦笑一下,他不是那些心眼兒比牛尾巴還粗的大廚,這麼多年相處下來,有些事情他不可能毫無察覺。
“你錯了。”
陳鳳廚再次垂下眼眸,那雙無人能細看的眼睛裡,有一些釋然。在釋然之外的情緒,太複雜難言,就像是無數的潛流交匯,她自己都辨不分明。
“我不是為了他,我……”
那些生死慘痛、那些世事血淚……那些在廚房裡和刀與火相伴的日日夜夜,在這瞬間都出現在了他的眼裡,他是誰?
是誰經歷了那一切?然後堂堂正正,站在了這裡?
是陳鳳廚。
他,是陳鳳廚。
“不過是為了我自己,若是我說是為了別人走到現在,那分明就是輕賤了我自己。”
陳鳳廚輕描淡寫地說著,在掌柜複雜的目光里轉身離去。
從背影,沒有人能看出“他”是個女人。
距離京城十里遠的地方,有個十里亭,它從來是見證悲歡離合的看客,無論是宦海遊人,還是白衣秀士,都在在這裡互訴情衷、抒發胸臆,然後各自珍重,天涯別離。
今天的天氣極好,隔著老遠,關錦程就看見了十里亭。
“十里亭,我們離京只剩十里路了。”
這些年的風沙磨礪讓他黑瘦了,也蒼老了,一雙手上全是繭子,粗粗的,還帶著去年冬天沒有完全癒合的凍裂傷口。
他的神情也不復文心記憶中的那麼溫文矜傲,倒更像是一個中年役夫,帶著不自覺的愁苦。
在得知了赦免回京的消息之後,他在朝中的同窗立刻派了身邊得用的人去西疆接他回來。
這一路上,關錦程第無數次問了同樣的問題。
“為我平反那人,可曾說過他認識一個叫文心的女子?”
“那人姓陳,是個廚子,說上京路上遭遇了洪水,一個女子救了他,去世之前把證據交給了他。”
“唉……不會的。”
關錦程再一次篤定地說著。
“文心,一定還活著。”
他相信文心還好好地活著,他也希望別人和他一樣地相信。
那人再沒說話,駕著馬車繼續在塵土飛揚的大路上前行。
十里亭對面的山坡上,陳鳳廚看著關錦程坐在沒有車棚的馬車上張望,他們兩個人的距離一度很近,又漸漸變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