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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著灰褐色勁裝的人做了男子打扮,年紀看起來不過十四五歲,旁人或許會將之誤認為男子,可是閱女無數的楊廣自然能分辨出她分明是個嬌俏少女。
“表叔堂堂天子,此時不過區區小厄,怎可滿口羊糞?”
滿口羊糞……
有兵卒想笑而又不敢,想要制服此人又怕她真與聖人有關,一群人就看著那個女子跪在地上對楊廣行禮。
“吾乃衛尉少卿李淵之女,三日前陛下下詔勤王,阿爺此時尚在龍門徵兵,二兄在屯衛將軍麾下想必已拔營北上,勤王乃天下大業,匹夫亦當為之,侄女在太原寢食難安,便先來雁門關看看。”
當著突厥大軍的面,她用鉤繩攀上了雁門關,這樣驚世駭俗的行事她居然只說是“來看看”?
楊廣輕撫了一下自己下巴上的鬍鬚,頗有興味地看著向自己行軍禮的少女。
“那你來此看了些什麼?”
“看到了突厥糙肥馬壯,來勢洶洶。”
“那你可怕了?”
“聖人可怕了?”
楊廣一臉不渝,只說一雙眼睛腫滿含興味。
李纖阿抬起頭,眉目間帶著四月春風似的笑意。
“哈,你這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樣,真不像是李淑德能養出的女兒。倒有點像是我母后當年的樣子……對啊,我母后乃你姨祖母,相像也是有的。起來吧,如此膽大包天任性妄為,必是竇氏膝下的李三娘。”
“陛下慧眼如炬,家中姐妹,我排行第三。”
……
讓侍衛抱著自己的小兒子,楊廣讓李纖阿站在自己的身邊一起看著外面城下的突厥兵。
“青天白日你就這麼爬上來,不怕他們將你亂箭she殺?”
“在晉陽時常偷出門玩耍,換一身與牆色相近的衣服,我又長得瘦小,多半是能成功的。”
“任性。”
“若拳拳報國之心亦算任性,那便任性吧。”
楊廣轉頭看了觀察著敵軍營帳的李纖阿一眼,沒再說什麼。
“突厥士兵雖多,行事卻散漫,我途徑郡城周邊,他們占據城鎮卻不會駐守,民亂四起,人心渙散,此等散兵游勇,可打不進我中原。”
眉頭微蹙,李纖阿面對來勢洶洶的敵兵,所說的卻是對方難以取勝的話,還頗有條理。
“看來,你看了這一路,還真看出了些許門道。”
“興兵打仗,須要令行禁止,突厥人卻令不行,禁不止。自聖人將突厥一分為二,啟民可汗對大隋稱臣多年,突厥人對大隋並無痛恨之情。無軍心、無民心,此時糙肥馬壯,突厥人非身在絕境處,自然也不會義勇向前……”
女孩兒突然有了一個想法。
“當日苻堅伐晉,號稱投鞭斷流,百萬大軍敗於淝水,除謝家二郎用兵如神之外,另有三處必敗之因,苻堅剛愎自用,晉軍軍容懾人,秦軍胸無戰意,若將淝水之戰類比此時……陛下,李三娘看出了門道,這便要去找人商議營救陛下之法了。”
“你看出了何等門道?”
“我欲兵行險招,要跟家兄多多商議,救人的是乃我二兄,我這小小伎倆就不在陛下面前班門弄斧啦。”
眼見少女又要順著鉤繩子下城,楊廣叫住了她。
李纖阿不明所以,看著楊廣解開了他自己的外袍。
看著女孩兒猛地轉過身去的樣子,楊廣輕笑了一下,他素來兇悍暴戾,就算是笑也帶了血腥氣,可是脫下自己身上內甲扔到李纖阿面前的舉止卻是足足的風流瀟灑。
“將這甲衣穿上,你好歹叫我一聲表叔,這就是見面禮了。”
只穿著中衣站在城牆上的皇帝臉上有笑,渾然不把百丈之外的突厥強兵放在心上。
輕輕蹲下撿起比鎧甲要輕薄的多的甲衣,李纖阿戴著手套的手輕輕在上面摩挲了幾下。
“陛下,外患不足懼,民心失之難復,三征高句麗,南挖大運河,如今天下民亂四起,您若早知有今日之事,當日可還會千里征討?百萬民夫離家,百萬民婦嚎哭,中原富庶之地十室九空,只換來了繁華之下白骨累累,您可曾後悔?”
李纖阿目光炯炯地看著楊廣,手中還拿著他贈與的防身之物,問出的問題,是滿朝文武敢想不敢問的。
“狂妄!”
楊廣抬起手對著李纖阿遙遙點了兩下,旁邊聽見了李纖阿問題的士兵們紛紛跪下。
看著女孩兒直直地看著自己臉上並無懼色,楊廣反而笑了。
“若你知道你千里而來卻因為一句話被我所殺,你可會後悔?”
“有答案,便不悔。”
李纖阿想不通,她不明白為什麼有人已經富有四海了,卻又會窮兵黷武,也不明白為什麼有人已經占據了這浩蕩江山,想的卻是血染天下,那些埋在運河邊的枯骨,那些葬於白山黑水的魂靈,是如今天下大亂的因,也是當日面前這人一意孤行的果。
他還能改麼?
“好,這世上,朕還沒見過比朕更狂的人,你不悔,我也不悔,高句麗要打,運河要挖,我要的是千秋萬代的功業,當初要,眼下要,將來,還要。”
可這千秋功業,讓天下人心離散,註定會顛覆你們楊氏江山。
在這遍地烽煙之時已經察覺到自己父親真實想法的李纖阿低頭不語,只是慢慢地把那件灰色的甲衣套在了身上。
“瘦骨伶仃,難怪能憑藉一根繩索來來去去,走吧,他日朕回京再找你進宮說話。”
李纖阿行了一個拱手禮,便從城牆上翻身而下。
十幾天後,李世民率上萬兵馬進軍雁門關,不僅軍容齊整,更是多備旌旗鑼鼓,一兩萬的軍隊造出了十萬精兵的氣勢。
本就對南下興趣不大的突厥可汗怕自己得不償失,在向隋朝索要了一些財物之後便從雁門關撤兵。
得救的楊廣想要招李三娘進宮閒談,卻被李淵以三娘訂婚為由上書婉拒了。他覺得掃興,想了想,到底沒派人把她從晉陽強召進京,只是送了些綾羅綢緞給“表侄女”添妝。
其實,李纖阿不僅僅是在待嫁,更是在養傷。
因為評價楊廣“為屠狗豪客可活命,為天下之主必殞身”被李淵行了家法,不止是為她出言不遜,更是因為她恃才傲物不知收斂。
在床上躺了足足兩個月,李纖阿變得沉穩內斂,不復曾經的任性狂妄之態,楊廣又收了幾個美人,便把李三娘的事情忘在了腦後。
第二次看見李三娘的時候,她已經是溫婉的柴家新婦,那等謙卑和煦,讓楊廣忍不住以為當日和自己一起看突厥兵的李三娘其實是他的一場幻夢。
再無人叫他一聲表叔,再無人,用清凌凌的眸光,看向他胸中深處。
“當日你也是千里獨行來護我之人,如今,也要摘我這大好頭顱了。”
第206章 叮囑
“我感覺池遲演戲和她演王子的時候不太一樣啊。”
天越來越冷了,黑的也越來越早了。
劇組晚飯的開飯時間從晚上六點提前到了五點,吃飯的地方也從敞開式的餐廳搬到了拍攝點旁邊的室內。
天冷了,劇組跟著“看戲”的人也少了,今天下午拍的是打仗的群戲,結束的比預期的快,導演米子明乾脆又把池遲一場黃昏到夜晚的對戰戲提了上來,為了抓住晝夜相交的那一刻,他們的晚飯推遲了。
所以此刻餐廳里只有小貓兩三隻,哦,錯了,還有一條狗。
拍完了對戰戲的塗周周從於緣那把小嫌棄也帶來了餐廳。
現在,他一邊吃著飯一邊聽蔣星兒說話。
“肯定不一樣啊。”
餐廳今天提供了排骨餡兒的大包子,還有熱騰騰的雞湯小米粥——雖然演員們要控制體重,但是劇組的其他工作人員乾的都是力氣活兒,一來為了讓大家別覺得冷,二來也是為了對抗在大風天工作的體力消耗,後勤也提供很多熱量高又容易飽腹的食物。
塗周周一向沒有什麼控制體形的自覺,要是有助理在一邊監督他還能克制一下,要是沒人管,他就是個一頓飯吃四個大包子的好漢。
比如現在。
“池遲演王子的時候整個劇情全是靠著王子的內心變化來撐著,每一集都是結構完整、內心變化完整的故事,編劇把整個的心裡架構做的很細,池遲要的是各種精準的‘表現’。
她選擇的表演方式呢,就是讓自己去徹底揣摩王子的內心。
現在拍的平陽公主講的是個女人如何馳騁天下又在種種無奈中英年早逝的故事,作為絕對的主角池遲就要承擔起‘講故事’的責任,可是她的這個角色性格是要通過一點點的劇情來展露的,東一點西一點去找。
演王子的時候池遲是用自己的全情代入去演戲,演李纖阿的時候她就換了一種方法,不再讓自己變成那個人,而是用各種各樣的方式讓這個角色變得符合劇本要求。”
“哦……”蔣星兒低下頭喝了一口西紅柿雞蛋湯,也不說自己聽懂了還是沒聽懂,用麵包把湯送下去,她抬頭一看塗周周三口兩口吃完了一個包子又一口吃掉了半個鹹鴨蛋的黃,把鹹蛋清拌進了小米粥里,鬱悶地清了清嗓子,“然後呢?”
“什麼然後?”
“然後你有什麼證據表明你說的對啊?”
“這個啊,演王子的時候池遲顯然就是王子,演李纖阿的時候池遲為了表現出平陽公主身上那種領袖氣質,在這個角色身上增加了很多自己的隱藏特質,所以你就覺得她和演王子的時候不一樣了嘛。你再想想池遲本人是個怎樣的人。”
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今年才二十出頭的塗周周從三歲就跟著爹媽在話劇團里看門道,也跟著觀摩過好幾位大師的表演,對於很多表演的直觀感覺是很精準的。年初的時候衛萌帶著他們一起去做“觀察作業”,塗周周一直堅持著,過了幾個月他的觀察能力和邏輯歸納能力都有了顯著的提高,也就讓他稍微看清了一點他過去一直看不懂的池遲。
年輕人嘛,找到了共同話題聊起天來是嘰嘰喳喳沒完的,從池遲演戲技巧到池遲的個人特質,塗周周都有看法可說,蔣星兒就在旁邊聽著,兩個人完全沒有“當著老闆家的走狗非議自家老闆”的自覺。
走狗小嫌棄已經長大了很多了,現在就趴在桌子底下跟一塊骨頭玩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