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8頁
那兩個年輕男演員看著池遲的表情猶如看著烈士。
要說宮行書這個人可怕不可怕,其實真的是要具體問題具體分析,比如池遲就認為宮行書這個人還好,至少溝通起來沒有什麼障礙,但是對於那些曾經對宮行書都只是“只聞其名”的“正常”的行業後輩們來說,宮行書這個名字的存在也是一個傳奇,當演員,拿演員獎,當導演,拿導演獎,既當導演又當演員,他的作品就拿最佳影片獎。不僅有獎,還有票房,國內電影市場飛速膨脹的初期,第一部破五億票房的國產電影,第一部破八億票房的國產電影都是他的作品。
和他的才氣一樣有名地是他的脾氣,只要演員不合心意了,哪怕電影快殺青了也說換就換,戲份說重拍就重拍。
他的上一部作品拍攝是在三年前,當時有個男演員惹了他,他凌晨一點把對方趕出了劇組。
對這樣的一個人,你跟他說“你改的劇本我沒看過”會發生什麼呢?
預想中的生氣、皺眉、甚至發脾氣都沒有,宮行書樂呵呵地說:“沒看就沒看,也沒什麼大不了的,誰知道我今晚上回去會不會又突發奇想改細節呢。”
驚訝的不只是年輕的演員了,還包括那一票和宮行書稱兄道弟的工作人員。
所有人都看外星人一樣地看著宮行書,仿佛覺得他剃了鬍子之後就被人奪舍了一樣。
宮行書很淡定,池遲也很淡定,他倆都淡定著,其他的人也就只能假裝自己很淡定地開始了討論這個戲的劇本。
《大燎寨》,又名《情火燎寨》。
故事發生在幾十年前那個世道紛亂外敵入侵的年代。
大西北的交通線上有一夥兒土匪,其中的匪頭子叫“牛瞎子”,牛瞎子不姓牛,也不是瞎子,也不是個正宗的土匪,他們其實就住在山谷中一個叫大燎寨的地方,春天播種,秋天收穫,冬天和夏天沒事做就出來打個劫。
故事開始的時候,山寨里去年擄來的讀書人李文郎趁機跑了,留下山寨里的一群小孩子沒人帶著讀書了,小孩子和婆娘們天天哭著要讀書,因為天氣太冷連打劫都難出門的“牛瞎子”衛從武天天被他們吵到頭大。
就在這個時候,斥候從山外撿回來了一個女孩子,長得標誌,笑起來甜得很,不知道自己眼前的是土匪,重要的是她識字,更重要的是,她失憶了。
衛從武就騙這個女孩子說她是自己未婚妻杏兒,因為家人要毀掉婚約,杏兒就跑來找自己了。
大西北的交通線上有幾支被土匪騷擾的鬼子軍,為了讓他們聯合在一起在實行“野火計劃”剿滅土匪游擊隊,鬼子軍的高層派出了他們的高級特務川崎雅子。
喬裝打扮後的帶著一隊鬼子兵趕路的川崎雅子遭遇了一場雪崩,死裡逃生的川崎雅子暈倒在雪地里,睜開眼睛看見的就是山里人樸實的笑臉,她假稱自己失憶了,於是她有了一個新的名字叫杏兒,一個新的身份,是那個粗莽漢子衛從武的未婚妻。
在彼此的試探和防備中,衛從武和“杏兒”情火漸生,他們兩個人之間尖銳的矛盾一直隱藏在嬉笑怒罵和脈脈溫情之下……
“注意,我們這個電影的定位,是個喜劇電影。”
宮行書敲敲自己的二鍋頭杯子,那張充斥著男性費洛蒙的臉上帶著一絲紅暈,顯然酒意已經上來了。
“我要求你們每個人都能解構出這個電影中杏兒和方從武之間的關係模型,然後從中找到自己的角色定位。憨厚,要憨厚得不呆板,狡猾,要狡猾得讓人喜歡……最重要的是池遲……”
宮行書揉了一下自己的眼睛看著池遲。
“如果沒有這一場雪崩,川崎雅子能什麼樣?”
“叱吒風雲女特務,鐵血無情劊子手吧。”池遲覺得自己大概是被愛改詩的沈主廚帶壞了,一出口都是對仗的句子。
“不對!”
宮行書的眼眶微紅,池遲不知道他是喝酒之後就容易這樣,還是想起了什麼讓他難過的事情。
“如果沒有這場雪崩,川崎雅子會在主持了’野火計劃’之後懷疑這場戰爭存在的意義,最終因為通敵被處死。一樣,如果沒有雪崩,沒有杏兒的存在,衛從武會在大燎寨被燒毀之後帶著自己的兄弟們參軍打鬼子……他們兩個人的相遇是命運的偶然,可是結局,那就是必然的。那是屬於一個時代的命運,一個要死於對人性的堅持,一個要經歷家園破滅離開大燎寨那個世外桃源。”
宮行書還沒說完,滿頭白髮的嚴鶴突然捂著臉哭了起來。
池遲有些不明所以,她眼睜睜看著宮行書站起來去擁抱他的老朋友,然後兩個人……抱頭痛哭。
發生了什麼?
差不多都是第一次跟這群人打交道的演員們都震驚了。
導演和編劇抱頭痛哭這是什麼節奏?
更讓他們驚訝的事情還在後面,其餘的人中突然有人歡呼了一聲,大喊著:“我就說他們今天還得哭,快點快點,輸了的每人掏五塊錢出來!”
“羞羞羞!一把年紀了還哭,哦哦哦!丟人咯!”
有人在討錢,有人在起鬨,坐在位置上不動的池遲覺得也許這群人都有點喝多了,可是這個時候王韋湊過來跟她說:“我們就是這樣的,他們倆寫劇本的時候就是邊哭邊寫、邊寫邊哭。”
堂堂宮行書宮大導演居然是個如此感性的人,還真是對不起他那把粗放的鬍子啊。
哭完了之後宮行書和嚴鶴跟沒事兒一樣繼續開會討論劇本,坐回自己位置上的宮行書還沒忘了給池遲多拿一瓶礦泉水過來。
“來來來,說完了時代背景我們再談談角色設計上的一些想法,來幫助你們更好地理解你們的人物啊。”
池遲喝了口水,輕輕揉了一下自己因為震驚而呆滯的臉龐。
“衛從武這個角色上面有很多那個時代人物的集成元素,比如市儈、小聰明、保命為大、恃強凌弱,可是呢,他也有些好的東西,肯定得有好的,不然他就成了反派了,咱這戲就沒辦法立項了嘛……他就像是個在黑暗裡護著自己那盞燈籠的人,怕風讓燈籠里的火苗熄滅,也希望能照到更多的地方……池遲你覺得衛從武這個角色怎麼樣?”
宮行書在這場碰頭會上第N次對池遲發問。
“我覺得很好,很……很有趣。”
“嘿嘿,你喜歡就好。”
宮行書笑得很有深意。
“光覺得很有趣可不行,你得愛上他才對。”
“嗯。”池遲輕飄飄地發了個鼻音出來,“那你對我的角色也一樣啊。”
池遲低眉淺笑,宛然是宮行書臆想中那個讓他且悲且喜的杏兒。
也恍惚依然是那個讓他欲罷不能的池遲。
第248章 理解
、和一群性情中人談劇本從來不會覺得無聊,第一次碰頭會的時候是大家一起小酌閒聊,第二次聚會就變成了某個京城郊外的私人農莊,吃著烤肉喝著酒,嘴裡說的還是川崎雅子和衛從武的愛恨情仇,每個人都興奮得像是在打磨一件稀世奇珍。
“光是主要的外景拍攝場地我們已經準備了四年,特別特別美,跟個夢一樣。”嚴鶴說到最後五個字的時候宛若嘆息,仿佛透過他手裡的竹籤子已經看見了他心心念念的拍攝場。
“哎?池遲還不知道咱們那個……”
王韋的話被宮行書打斷了。
“先別急著告訴她,就得自己去看才知道怎麼樣,咱們四月十號就在那兒開機,到時候你可以盡情去看。”
最後半句宮行書顯然是對著池遲說的,語氣中是滿滿的得意。
池遲只是點點頭就默默吃著烤肉。
她對表演的環境並沒有什麼要求,也不會有什麼期待,最重要的是她的本子她的戲,畢竟她只是個演員,而不是導演或者製片人。
她現在正在找演川崎雅子的感覺,原本她想表現的是作為特務更專業和冷血的一面,顯然,那不是這些人心目中的川崎雅子。
在他們的心目中,那個女人有著川崎雅子的皮相,有著屬於杏兒的內核,她的內心比所有人想像的都更加美好和熱情。
無論她是哪個國家的人,無論她有過怎樣的經歷,她是天上雲霞,是山中涼露,是深夜中的曇花,是即將被大火吞噬的雕樑畫棟……總之所有的綺麗和蓬勃都在她的身上,所有的絕望和掙扎也都在她的身上。
沉默思考的池遲就像是一尊剔透明麗的雕像,春日的陽光灑在她淺藍色的外套上,也灑在她耳邊的髮絲上,這樣一個剔透的女孩兒將要飾演那麼一個複雜的一個角色,除了宮行書之外的所有人都懷疑她能不能演好。畢竟她太年輕了,還是那種“隨便笑笑就能賺來大把錢”的青春狀態,青春自然而然地代表著稚嫩和潛力,也就意味著狀態不穩定或者用力過度。
更不用說和她演對手戲的人是宮行書,進入表演狀態的宮行書有多可怕沒人比他們更清楚,哪怕池遲的氣勢如同巨浪,拍打在宮行書這個山岩上也會碎裂成毫無殺傷力的水花。
如果川崎雅子變成了這樣,那就太可惜了。
“川崎雅子喜歡吃什麼呢?”
承載著人們不安的池遲突然問了宮行書這樣一個問題。
宮行書思考了一分鐘,很篤定地說:“紅薯飯放一塊臘肉。”
那是衛從武給杏兒做的,在一個細雪飄零的夜晚,兩個人捧著碗坐在衛從武家窄窄的爛門檻上,熱熱的紅薯飯里有衛從武切進去給杏兒吃的臘肉。
對於宮行書的說法,嚴鶴給出了不同的意見:“她應該最喜歡吃昆布湯泡飯,川崎雅子的生母是個高官的外室,川崎雅子小時候跑去看她的時候吃過她母親給她做的昆布湯泡飯。”
“得了吧,就算她的心裡有很多對家庭溫情的渴望,這種渴望應該釋放在她和衛從武的感情上,而不是在母愛上。”
宮行書不滿嚴鶴的說法,嚴鶴也覺得宮行書太想當然了,兩個大男人當著所有人的面爭執了起來,坐在一邊的池遲看看自己記下的筆記,緩緩喝了口果汁。
問的是川崎雅子喜歡吃的什麼,其實問的是她情感的錨點究竟在哪裡,是小時候的經歷讓她的內心一直保有那麼一點溫暖,還是衛從武填充了她的人生讓她的靈魂真正地有了溫度。
如果是前者,川崎雅子的感情表達就要有回憶感,帶有更濃重的屬於過去的痕跡,如果是後者,那麼她就要在面對衛從武的時候有更清晰的感情轉變傾向,而不再是在那些能勾動她“回憶”的細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