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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似乎已經習慣了去做一個聖人,在曾經那些沒有夢想可以達成的歲月里,那些獨自品味的苦痛讓她把自己當成了聖人,但是現在不一樣了,她有了前行的目標,就必然有達成目標的手段。
《鳳廚》是她一心想要做好的電影,那她就絕對不會允許佘兵將之當做自己的又一個私有物。
金大廚是她尊敬的師父和朋友,她也不能允許傷害過他的人還能自在瀟灑為所欲為地活在這個世界上。
光是這兩點,她昨天對佘兵做的事情,就算時光倒流,她也依然會做。
她不是聖人。
她是池遲。
“嗯……好像……這個魚應該做個澆汁才對。”
看著堪稱完美的擺盤,老人恍然大悟說了這麼一句,說完之後,整個廚房都靜默了片刻。
開灶重新調汁會讓人錯過這道魚片最美味的時候,所以最終灑在上面的“澆汁”是老人用梅子酒、果醋和檸檬汁調的冷汁。
一道熱菜到頭來成了一個冷盤。
“非常好吃。”池遲能聽見自己的牙齒咬碎魚片蘇脆外殼的聲音,也能感受到鮮美的汁水濺到自己舌尖的美妙感覺,奇妙的酒香味和果香味還有酸意中和掉了油的膩和魚的腥,整體融合出的味道是讓人驚喜又意外的。
身為一代國寶級廚師的老人一臉嚴肅地囑咐她:“既然好吃,就當我們一開始就是要做這個吧。”
終於還是沒忍住,池遲叼著魚片咧嘴笑了。
就在池遲學菜的時候,佘兵悄無聲息地離開了《鳳廚》的劇組,中午,池遲接到了杜安的電話。
“抱歉,我沒想到只是跟別人隨口一提你們劇組的事情,就把佘兵引去了,把他交給我好了,很快他就會退出你的那個項目。”
杜安的態度是真的滿含歉意的,也許很多導演中只有他真的了解佘兵究竟是個怎樣的人物。
“不用了,他已經走了,還順便繳納了這些天的伙食費。”
女孩兒的臉上是輕鬆的微笑。
那筆錢足夠讓人覺得肉疼。
杜安沉默了一下,才嘆了口氣:“這幾年我也不會拍電影了……要是過些年我還乾的動,你再來當我的女主角吧,想跟誰搭戲都隨便,你要是有好的劇本也可以推薦給我。”
這是老人遲來的歉意?還是他對池遲其實並沒有“入戲”的覺悟?
電話兩端的兩人都沒有深究,女孩兒笑著說:“下次見面,我請您吃魚片,絕對讓您感覺到驚喜。”
第97章 剃髮
窄巷子,灰瓦房,黃燈籠,白月亮。
晚上的鎮子應該是安靜的,有一兩條細瘦的野狗驚叫,有幾隻老鼠沿著牆角奔向自己的洞穴,像它幾百年來已經習慣的寂靜和封閉一樣,像每個老人的童年一樣。
這種“應該”卻偏偏被打破了。
一群人推搡著一個瘦弱的女孩兒從巷子的盡頭走了過來,女孩兒微弱的哭喊聲被他們的呵斥打斷了。
嘈雜的聲音迴蕩在巷子中,只能聽見有人嫌吵關上了門窗的聲響。
“還想自梳?她們會織布,你會做什麼?自梳了都養不活自己,讓你過好日子你不過,學著別人自梳!”
人堆里有個婦人一邊說著一邊在女孩兒的身上又掐又擰,旁邊一群男人看著,臉上甚至是帶著笑的。
“我會做飯的,阿娘我求你,別把我嫁給表哥。”
女孩兒的哭聲很無力也很無助,在身上那些細碎的疼遠遠比不上心裡的絕望,姑母花了八兩銀子就能讓她去伺候自己的傻子表哥,這樣的人生如何不絕望。
成親?
那是生了兒子之後的事情,她根本就是被賣去當了個牲口而已。
在人堆外,有個人一直在默不作聲地抽著煙管子,細細的辮子盤在他的脖子上,像是一條營養不良的蛇。婦人和女孩兒之間的口齒牽扯只讓他覺得煩。
“行了,四妹,去跟好好伺候你姑姑和姑丈,這些年吃了家裡這麼多米……”
“我吃了米,我也做了活!我欠你們的我自己掙,你們不能把我賣了啊,阿爹,我求求你,你別賣我好不好,我求你了阿爹!”
那個男人就是女孩兒的父親,她們的一家之主,她們的所有者。
在面對父親的時候女孩兒的聲音一開始是怯懦的,後來漸漸放開變成了讓人動容的悽厲哭喊。
女孩兒身上很髒,黑色的髮辮早就被撕扯的亂七八糟,整張臉只有一雙明亮的眼睛能被人看得清楚,她的身上衣服破舊,腳是光著的,同樣滿是泥漿。
男人們懶得聽她再說話,有人說了一句這裡可不是能鬧的地方,他們就抓著女孩兒要把她快點帶回家裡去。
孩子嘛,不管怎麼哭鬧,帶回家關一關打一打餓幾天也就好了。
天上突然打了一道驚雷。
剛剛還在人們頭頂的月亮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被烏雲遮住了。
一道雷嚇到了別人,也驚醒了女孩兒。
與其就這麼被毀了一輩子,還不如就一頭撞死在這裡算了。
白色的雷光,人們的驚叫聲,女孩兒撞在石頭牆上留下的血跡,她躺在地上的無力身影。
隨著門“吱呀”一聲被打開,這一切嘈雜都安靜了下來。
穿著白色袍子的男人從門裡緩步走了出來,在他身後,他的書童小心地提著燈。
男人看看地上躺著的女孩兒,再看看堵在自己家門口的那群人,搖了搖頭。
他和他書童跟眼前的一切都格格不入,他們的頭剃的更乾淨,辮子更整齊,衣角也不會有磨損的痕跡。
因為他是這個宅子的主人。
書童從腰上解下了一個小錢袋,往人堆里一扔。
褐色的錢袋砸在灰黑色的長條石路上,是重傷的女孩兒於恍惚中看見的最後一幕。
“Cut!”
矮個子的男人喊了Cut之後並沒有說過了還是沒過,他用了十幾分鐘的時間把這一段戲多個角度的畫面都看完了,才點了點頭。
“行了,曹熙補特寫,池遲休息。”
已經從地上爬起來的女孩兒打了個哆嗦,已經穿上了陳方遞過來的鞋子。
這一條戲他們已經拍了好幾遍,每一次拍完,導演康延都不會說這條他滿意不滿意,只是無數次地提出新的具體的要求,力爭讓自己的電影畫面體現出油畫一樣的質感。
這也是康延的個人特色,他拍的電影畫面總是色彩濃麗又深沉,身在戲中的人物感情也像是暗河中的潛流,帶著沉默又激昂的力量。
正是因為他的個人色彩,整個《鳳廚》的角色選人都發生了劇烈的變動。
男主角的名字改成了關錦程,身份從一個文弱的少年秀才變成了一個已經成年的舉人。
演員的人員也自然從一眾年輕男演員(18~30)變成了在青年男演員(25~40)中去找,最後定下了演話劇出身在演藝圈裡不溫不火打拼了十幾年的曹熙。
這種修改也導致整個劇本都進入到了邊拍邊改的狀態,康延會對著劇本自己繪製想要的分鏡效果,然後拖著編劇們一幀一幀地去討論,再對劇本提出意見,這種做法對編劇們的影響不只是工作上的,甚至是心理上的——電影最終四月開拍,到現在才剛過了五一假期,魏愈和方十一已經到了看見康延就想吐的地步。
整場戲全部拍完,時間已經過了凌晨十二點,熬大夜的工作人員人手一碗熱乎乎又有口感的酒釀圓子或者奶香濃郁吃下去會讓整個人都暖和起來的薑汁撞奶——這是這個劇組夜班的額外福利。
“進度比想像中要快。”
康延把兩個主演和兩個編劇叫到一起,對他們說。
按照計劃,這一幕戲應該是在十個工作日之後拍完的,現在時間進度提前了這麼多,在欣喜之餘,也出現了問題。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著池遲。
捧著薑汁撞奶的小姑娘眨眨眼。
“怎麼辦啊池遲,你有頭髮的戲都拍完了。”
方十一發誓自己一點幸災樂禍都沒有!絕對沒有!
“哦,那就接著拍吧。”女孩兒笑眯眯地用勺子剜了一塊白白的奶糕放進了嘴裡。
一直默不作聲的曹熙看看池遲腦後的長辮子,搖了搖頭說:“你不是還有五天就要去大高盧,不是說好在那之前不能剃頭麼?”
因為換導演改劇本等等原因,導致了《鳳廚》的電影開機比預期要晚很多天,這讓竇寶佳心存幻想,以為去參加大高盧頒獎的池遲至少是個有毛的池遲。她跟導演交涉過,希望能讓池遲的剃頭戲在她回國之後再拍。
萬萬沒想到,因為演員的表現足夠出色,導致整個電影的拍攝進程比想像中順利太多。
“要不先拍我的戲份,等池遲回來了再動她頭髮吧。”
曹熙剩下的戲份都是在關錦程在西北受虐的,他能提出來提前去吃這個苦,是真的為池遲著想。
女孩子參加人生中的第一個電影節,總不能光著頭戴著假髮去參加吧?
自己也有一個四歲小女兒的曹熙比池遲大十幾歲,在戲中他們兩個人是主僕也是情愫暗生的精神伴侶,在戲外他就把池遲當自己的晚輩看。
康延搖了搖頭:“你那邊的戲就算提前了,能拍得也不過一兩場,有一些戲份得整個劇組直接換場景,現在這邊先撤了去出外景……成本太高。”
他做事一貫公事公辦,不帶一點的感情色彩。
接手這個項目,康延實際是接受了杜安的邀約,聽說佘兵在開拍前離開了劇組,他心裡原本對這個項目是很有些不得勁兒的,作為這些年上升勢頭很猛的年輕導演,他可不想將來在自己的功勳章上還有佘兵留下的痕跡。
到了劇組之後他才發現整個情況都比他預想中好的太多,資方不會胡亂插手,副導演遲凱華好相處,康延和他各自都帶了自己的拍攝團隊開展工作。
遲凱華除了和康延一起拍攝電影之外,還打算把《鳳廚》這個電影的拍攝過程製作成一部紀錄片,這個想法獲得了投資方的支持,遲凱華有了自己的事情要做,完全不會去干涉康延的想法。
演員方面更是給了他巨大的驚喜。
現在康延已經完全能理解為什麼杜老會對池遲如此念念不忘了,難怪不僅讓介紹他來當導演,還囑咐他跟池遲一定要有交流。女孩兒的靈性和表現力能夠激發導演的創作欲,在演技和思想中的碰撞給予了他很多新的靈感和想法,總是能拿到高出預期的成果。就像剛剛這段哭訴,她的感情層次十分清楚,對待母親和父親的態度是完全不同的,顯然知道在這個家庭總自己真正應該怨恨的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