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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延對池遲的要求是:“你要表現出一種對這種生活的逐漸習慣,也要表現出自己不肯麻木卻又不知道該如何抗爭的憤懣……你心裡的那些憤怒、不滿和困惑它們需要一個發泄的出口,你要把一種更加緊迫的壓力感傳達給觀眾,讓他們的神經繃緊了跟著你的命運往前走。”
池遲都做到了。
休息的時候,她的手一直都在抖。
這場戲她的表現異乎尋常地好,是因為她有過這樣的經歷。
在絕望中努力地想要活出一條路來,那何止是戰爭年代人們要面臨的苦痛,很多年前那場改變她一切的洪水,分明發生在和平的時期,也讓無數人深深品嘗了這樣的痛苦。
記得有人說過,幸福的家庭總是相似的,而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在池遲看來,幸福總是多種多樣的,只要你願意,總能從生活的各個角落中找到自己想要追求的幸福感,而不幸,才是真正相似的——那就是對命運無常的一再體驗。
有心無力,無法自拔,才是人最大的痛苦。
正因為她太理解這種痛,所以情感代入的時候分外容易,演完戲之後殘留的感覺也格外的難受。
畢竟記憶這種東西一旦你沉浸其中,想要出來不是那麼容易的,伴隨記憶而來的是當時失去至親的悲痛和自己對未來的迷茫,池遲現在的情緒就像是一隻鑽進了窄口袋子的貓,進去的時候頗進行了一番折騰,出來的時候怕也是要經歷一頓近乎絕望的掙扎吧。
“小丫頭想什麼呢?趕緊先吃飯,今天老裴做了水煮魚,隔著老遠都能聞見香味兒,去晚了小心只剩魚骨頭讓你剔牙!”
身後一隻蒲扇一樣地大手猛地拍在了女孩兒後腦勺的假辮子上,身材高大的大廚隨手一拎,差點讓池遲拔地而起。
看起來紅辣辣的油麵上是白生生的魚肉片,紅椒綠蔥還沒讓人想起什麼雪間梅月下葉之類的詩情畫意,就先讓人口水橫流了。
“水煮魚、回鍋肉、米飯管夠兒,我還隨手給你們拍了幾根爛黃瓜,昨兒晚上滷了幾斤牛肉,你們誰想吃自己切啊,我是不伺候了。”
裴大廚皺著一張臉看著那些端起碗就忘了廚子的傢伙,他們都喊著要牛肉,然而沒有一個人願意去動手。
“唉,我小師姐來了一趟你們就都欺負我撒,居然讓我中午一個人做飯,我光片魚片都片了一個小時,這一大堆人,三十條魚唉!”
好菜當前,誰會理他?連心善如池遲都顧不上給他甩一個同情的眼神了。
這些大廚們顯然一致認為作為一個廚師,池遲太瘦了,幾雙筷子往她的面前一送,她的飯碗裡瞬間堆滿了魚片。
麻辣鮮香嫩,不腥不油不膩不柴不碎……整個魚的調味顯然和別家有明顯的不同,每種感覺都被放大了,又格外突出了魚的鮮。
尤其是再配上米飯。
池遲已經徹底忘了剛剛自己在糾結什麼了。
“如果有什麼煩惱是一頓水煮魚不能解決的,就在旁邊配一碗米飯吧。”
她覺得這句話應該被記在自己的小本本里。
“行啊,看你們都挺愛吃,愛吃就行。”
裴大廚顯然喜歡吃口味重又比較費勁的東西,比如水煮魚的魚頭,認命地切完了牛肉之後,他自己捧著個大海碗,一手抓著魚頭啃得嘖嘖有聲。
“我上個月又給這菜改了配方……看你們吃得行我就給我師姐看了。”
裴大廚口口聲聲說的小師姐,就是那位沈主廚,沈大廚的妹妹。
前一陣兒似錦樓揭牌的時候她來了一趟,竟然讓一群上到七八十下到未而立的大小廚子們雞飛狗跳。
池遲還記得那群平日裡嘻嘻哈哈的傢伙們在廚房門口蹲成一排苦著臉想菜的樣子。
後來池遲聽他們閒磕牙的時候才知道,至少整個北方的老饕們都知道這兒有座饕餮樓,而永遠精神抖擻霸氣側漏的沈主廚就是饕餮樓的定海神針,也是這些大廚們心裡的一根針。
“那舌頭,吃過一次的菜就能記住,還能做出來,唉,我的秘制紅燒划水,就這麼被人說破了方子。”
“舌頭不光是吃菜的時候靈啊,那也夠毒的,要是我們做菜的時候手藝退步了,她當著我們面把菜倒進垃圾桶都是正常的,偏偏她說的都對,哎呀,都對啊。”
“刀工那絕對是頭一份兒,調味的手藝還好,腦子靈,新菜多,也不知道老沈家是墳頭什麼地方冒了青煙,一下子出了兩個好孩子,聲勢一下子就起來了。”
“跟妹妹比,那哥哥就是個活菩薩。”
“老孫說錯了,是跟哥哥比,那妹妹就是個活閻羅……”這話剛出了口就被旁邊的老夥計塞了回去。
“噓!你要是當著沈大廚的面這麼說,他能給你來個金剛怒目,到時候你找菩薩哭去不。”
“她是我師姐,唉,我這些年啊……也就正川能和我比慘了。”
裴大廚搖了搖頭,開頭五個字兒一出,他頓時收穫了無數人深表同情的目光,頭上有這麼一個師姐壓著,還有一個怎麼看怎麼穩重討喜的沈大廚,老裴的日子是真難過啊。別人玻璃心碎了還能滾回自家去療傷,老裴心碎了,還得……被趕進廚房裡給那兄妹倆的全家做菜。
怎一個慘字了得。
池遲對沈大廚做菜的樣子充滿了好奇,因為去電影節前那段時間是在趕她的戲,她去電影節的時候是拍別人的戲,導致池遲到現在還沒真正見過沈大廚的手藝。
沈主廚的手藝她倒是見過,真真正正的妙手天成。
到目前為之,唯一能與沈主廚的手藝媲美的,只有那位健忘的沈老先生了,他做菜的動作樸實自然,沒有沈主廚的華麗和光彩,卻有同樣的動人。那種動人建立在他們對自己手藝的珍愛和求索上——沒有語言,卻通過一舉一動微風細雨一般地無聲浸潤,讓人理解並且深深地尊重他們。
在吃完水煮魚之後的第二天,她的好奇心就得到了滿足。
似錦樓的廚房裡,開拍了沈大廚教陳六做菜的戲。
“裡脊肉片的時候要順著紋路片,刀要拿平。”
站在案台邊的沈大廚和他平時很不一樣,神態很放鬆,脊背自然挺直,穿著黑色的短打衣服,白色的圍裙把他的腰型勒了出來。
從背面看完全不像是一個快要四十的人,更像是一個剛剛長成的高大青年,已經能給人寬闊的肩膀做依靠,也能給人青春的激昂當……咳咳,畢竟現在是自己的半個師父,有些話池遲還是不好說的。
總之,拿著菜刀的沈大廚透出了一種異樣的氣質,就算頂著一個可笑的辮子頭,都沒有阻擋住他揮灑自己特殊的魅力。
說著話,他一手按著裡脊肉,手上的刀在肉的下面慢劃了幾下,裡脊肉拿開,一張薄薄的肉片就出現在了案板上。
透過肉片,人們甚至能清楚地看到案板的紋路。
沈大廚嘴角掛著一點微笑,清朗的眉目間是對自己所擅長的領域那種絕對把控的自信。
把裡脊絲一點點地片出來,再改刀切成絲。
修長的手指抓了一枚雞蛋,在白色的粗瓷碗邊輕磕一下,單手一分,透明的蛋清就依依不捨地拋棄了蛋黃,黏黏膩膩地衝到了碗裡的裡脊絲上。
留下蛋黃卡在蛋殼間那個恰好不能讓它通過的位置上,一無所有,生無可戀。
在他的手下,好像所有的一切都被賦予了生命力,哪怕是最普通的雞蛋和最不起眼的肉絲。
“蛋清調和粉糊*,放淡鹽調味……”
他一邊說著一邊做,所有的動作都水到渠成一樣,沒有什麼花哨在其間,只有和他妹妹、他大爺爺不同的利落和穩定。
在這段戲裡,陳六是看呆了的,他第一次真正見識到了沈大廚的手藝,簡簡單單的一盤滑炒裡脊絲激發了他對廚子這個行當的熱情,就像是一團火焰,從此燃燒了起來,再也沒有熄滅。
他想成為沈大廚這樣的人,至少一柄菜刀在手,一項技藝在身,他就有了去對抗自己命運甚至這個時代的勇氣。
從前都是池遲帶著廚子們入戲,這一次,她被沈大廚帶入了戲。
刀和火,是在加工著那點肉絲筍絲還是在加工她?
於案板上被切成新的形狀,於黑色的大鐵鍋里交融新的事物……這種蛻變在陳六的身上發生著。
他真的看呆了,真的沉迷了。
入味的裡脊絲在油鍋里輕輕翻滾,瀝盡了油之後再配以筍絲青蒜重新下鍋,最後的成品剔透清慡,擺在白瓷盤子裡,旁邊還有一串用蘿蔔雕琢的紅花。
“CUT……”
康延拍拍手,表示對池遲和沈大廚這場表演的滿意。
“好了,池遲休息,沈大廚再炒一次,這次……遲大哥,你來指導吧。”
拿到了自己想要的劇情,康延痛快地交出了監視器前的位置。
早就在旁邊摩拳擦掌的遲凱華毫不客氣地大手一揮,他的攝影團隊立刻重新布置機位。
從陳方那接過剛榨好的果汁,池遲一邊喝著,一邊看著沈大廚端著自己炒的裡脊絲走向了人群。
在那裡站著一位穿著艷紅色裙子的美人。
真的……是只能用美人來形容她的漂亮了,不是明麗也不是冷艷,更不是池遲這種可以隨著氣質的改變呈現不同層次美的所謂表演型電影臉。
她就是美,譬如詩與畫,又兼性與靈。
那位明顯有混血兒特色的美女完全不在乎沈大廚身上還帶著剛剛炒完菜的油煙氣,她熱情地掛在了男人的脖子上給了他一個熱吻……哦……然後……從包里掏出一雙筷子開始吃裡脊絲了。
池遲移開目光,只是餘光瞟見了沈大廚的臉上露出的笑容,帶著如深湖一般的寵溺。
“每次看見老沈瞅他媳婦兒,我就跟嘴裡干嚼了一把花椒一樣。”女孩兒聽見了旁邊有人在調侃。
一看,是裴大廚和另一位大廚坐在凳子上磕著瓜子兒。
“那你是沒看見沈老闆看我師姐,他親妹……”裴大廚掰開一個瓜子皮,把瓜子仁兒扔進了嘴裡,“那也是要月亮不給星星……唉,他是靠他自己一個人把一家子都寵壞了,除了他那倆孩子……”
閒話沒說兩句,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遲凱華的攝製組吸引了過去。
一個攝影師通過天花板上的威亞設備被吊在了大鐵鍋的上面,那架勢,要是威壓有問題,直接就得下油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