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琉璃不想說。
因為她才進了外院,就給袁丹青發現了。過了沒幾招,蒙面巾還沒摘,聞風而來的蕭蠻就認出了她。於是兩下罷手,她被安全“護送”進了主院。
“本郡王傷重未愈,琉璃不是外個,自己找地兒坐。至於其他不相干的人,還不滾?”知道這姑娘自尊心強,玩笑也只是點到即止。
袁丹青知趣的往回退,走了幾步發現蕭蠻沒跟上,也不客氣,薅著脖領子就給扯出來。
蕭蠻掙扎,“你幹嗎?你放開我!”
袁丹青敲了一下蕭蠻的腦袋,“想讓你琉璃姐姐當你的十一嫂嗎?那就趕緊閃遠點。”
哪想到蕭蠻卻搖頭,“不想!我要讓琉璃姐姐當我娘!”
“呸!你連爹都沒有,還想要娘?”
“那怎麼樣?只有娘才會對我最好。十一哥?我管他去死!”
“再呸你!今天除夕知不知道,咒我主上去死,我把你這小子打得不能人言!”
“你敢毆打少主?”
“呸呸呸……”一連三聲,“話說,你怎麼認出夜行人是你琉璃姐姐?”
“她身上有股子暖乎乎的味道,不管多冷的天,看到她,我心裡就熱乎乎的。根據我的估計,所謂娘親就是這個感覺。”
“你有個狗鼻子,佩服啊。”
“我本來就屬狗的麼。”說著,人也漸行漸遠。
他們說話的聲音故意沒壓低,屋裡的兩人怎麼可能聽不見。只是琉璃還是面無表情,蕭十一卻知道她在裝樣子,體貼的沒有點破,只道,“自己過年,寂寞啊?”
琉璃猶豫片刻,到底“嗯”了一聲承認。不然,讓她如何解釋?
其實。石頭雖然不在,凌紅蝶和唐春夫婦也不在,但她有貼心的丫鬟,並不會孤單。可不知怎麼。突然就想起九郎說過,每逢過年期間,蕭十一會獨自前往桃花潭小住。但是自從過小年,他就把桃花潭裡所有人都遣走了。也就是說,他獨自一個人待在那個日日喧囂,卻在那些日子空蕩蕩的地方。
去年她被崔淑妃和溫凝之陷害,在桃花潭遇到過蕭十一,還差點就主動……邀那啥。雖然想起來很丟人,想到當時蕭十的話又覺得特別狠,可再想他今年為她受傷。過年時連喜歡去的地方也不能,難免有些同情和愧疚。於是衝動之下,就帶了點東西跑來了。
春節是大趙人一年中最重要的日子,臨山郡王府張燈結彩,可僕人們都被打發去和自家人過年了。偌大個地方,就連府衛也很少,不比桃花潭的淒清勁好多少。琉璃本來沒覺得會有障礙,誰知道袁丹青沒回家,往年都進宮胡混的蕭蠻也沒挪窩,就這麼直接撞上。
現在她感覺很是難為情,卻得死撐著。臉上不能露出一絲一點。她能說嗎?撞上袁丹青的時候,她其實想離開的,因為突然又後悔過來了。
“你笑什麼?嘲笑我武功弱?哼,我是沒提防而已,誰知道袁丹青放著自己家不待,這日子還在你府里晃蕩。”抬頭見蕭十一笑眯眯的。琉璃控制不住有點生氣。不,應該說是羞惱。
蕭十一輕輕搖頭,“沒笑,我只是很高興。傷了而已,兄弟卻連家族團圓都不顧。硬留下陪我。隨便撿來養養的野小子,也放棄玩樂,留在我身邊。喜歡的女人……”抬下巴,示意琉璃腳下的大盒子,“快兩更了,提著東西來看我。我突然覺得,即使即刻死了,也不算白活這一場。”被蠟燭襯得有些火色的瞳仁,顯得清貴又俊美,卻又混合成妖孽般的氣質,攝人心魄。
“閉嘴!”琉璃迷惑片刻,而後怒而打斷,心裡也跟著一抖,很生氣他說這樣不吉利的話。
不過,她立即又覺得自己好奇怪,她什麼時候忌諱過這些了?因為兩世里對命運不公的憤怒,她活得兇悍,是個混不吝的,連老天也敢詛咒。現在這是怎麼的了?
“好吧好吧,過年嘛,是我不好。”蕭十一很溫順的認錯,又仰頭看屋頂,“各位神靈,本郡王童言無忌,不要計較啊。”再看看琉璃,“可是過年啊,你就穿這麼素淨?”
“就知道你挑剔!”琉璃不滿的哼了聲,轉到外間,麻利的脫到外衣。
再進屋時,已經變成了一身紅裝,卻原來內有乾坤。也是收腰收袖的短打,頭髮為利落梳成個馬尾,此時隨著她的走動晃啊晃的,分外俏皮。雖然這一身再沒有其他裝飾,琉璃也未施粉黛,卻亮了蕭十一的眼,只覺得有強光一直照到他心裡。
琉璃就像個新嫁娘,走進他的婚房。
但,他太了解琉璃這丫頭了。看著是冷美人,總是板著臉,鮮少露出笑容。其實,她越是不知所措時越會如此,不過就是羞澀、不懂得與人、特別是男人相處罷了。
好不容易主動接近他,第一次獲得這待遇,哪怕是因為他受傷的緣故,他還是很開心,不想這時候惹毛了她,於是不敢調笑,隨著自己的心意道,“紅紅火火倒是喜慶,不如……乾脆給我過生辰吧?”
第二十七章我不怕你(上)
“今天你生辰?”琉璃愣住。
“上回你問我生辰,我說是個秘密,沒人知道。”蕭十一笑得露出雪白牙齒,“你大概以為我故弄玄虛,可我說的是真話。從沒人記得我生於哪一天,我自己當然也不可能得知,年份倒清楚。後來只聽說是過年期間,於是我自己定了除夕日。”
“為什麼定這一天?”
“我以為你會問我,身為親王之子,父王是一方霸主,也算是血統高貴,卻為什麼會沒人記得我的生辰?就算宗牒上,也是隨便紀錄的。”蕭十一自床上坐起,“因為……我的出生,沒有人感到高興。”
琉璃動了動唇,知道蕭十一想說往事。她覺得自己不應該聽,可冥冥中卻似有一隻手,捂住了她的嘴,讓她根本說不出拒絕的話。
“我母妃,是皇上當年送給我父王的舞姬。以色侍人的,自然風華絕代。”蕭十一說得平淡而緩慢,還笑笑,有些無所謂的樣子。但他眼神和聲音里的冰涼意,證明那是他對自己過去的絕望和放棄,才令他如此漠然。那是極度痛苦後的重生,削骨割肉般的決裂。
“我父王看似很寵愛她,甚至不介意她的低賤出身,封了兩側妃之一。實際上,我父王一直覺得她是皇上派去的細作,留在他身邊的臥底,所以那寵愛之下是極度的殘酷和沒完沒了的勾心鬥角。事實上呢?”他露出嘲諷之意,“我母妃確實是個jian細,不過她傻,以為自己多重要似的,好像美女西施、貂蟬類的,看不透我父王的算計,看不透皇上的涼薄。說到底,她被送來的那天就是棄子,那兄弟二人在她身上較勁。彼此心照不宣,演戲給對方看呢。好在,我母妃很快明白過來,可她又犯了新的傻勁兒。那時。她倒不如想辦法逃得遠遠的,積攢的錢財也夠她粗茶淡飯過一輩子的。可她不,她要生子固寵。所謂美人,很多自以為是的,她也不想想,本來就沒有寵,如何能加固?所以作為目的性如此之強而出生的我,只能得到我父王的厭惡。他是臨山郡之主,在天高皇帝遠的地方,他就是天!這老天若不待見你。甚至厭惡你,天底下的人只會落井下石,只怕你不夠慘,還能有誰會喜歡你、幫助你嗎?”
“老天又如何?”聽到這兒,琉璃忍不住插嘴。“就算老天欺侮你,你卻欺侮不回去,也不能向它低頭。不讓你活,你也要讓他受點痛苦才是。結局,誰在乎?”突然,有了同類人的感覺,驀然就感受到蕭十一的悲傷。
“可不就是如此麼?”蕭十一伸手。明明琉璃離得遠,夠不到,卻似乎碰了碰她那細弱又倔強的雙肩,而後又收回去,“人皆懼死喜生,不懂人事時。活下來只是本能。懂了,就不想讓人滅掉得太容易了。憑什麼呢?一樣是命,我管你們喜不喜歡,就算老天想拿走,也得看本郡王答不答應。好歹也得費些力氣。”
“你母妃……”
“生我的時候就死了。”蕭十一幾愈發的冷漠,“我只見過她的畫像,從不知道她真正的樣子。聽王宮裡年老的嬤嬤說,她死於大出血。本來可以治,可我父王不肯,就坐在床邊,笑嘻嘻看著她死去。”
琉璃心中刺痛,驀然想起霍紅蓮。
兩個女子,不一樣的出身,不一樣的性格,不一樣的人生,可卻都死於生產,都流盡身體內所有的血。
一個人身體裡,能有多少血可流?不管是對是錯,那些男人們怎麼就那麼狠!民間的人常說:一夜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似海深。同床共枕的人,就真的完全沒半點感情嗎?
她嘴笨,除非和人針鋒相對,就不會安慰人,也不會說軟話兒,此時聽到蕭十一所講,只覺得無力,乾脆倒了杯水,走過去遞給蕭十一。
她忽然有些懂得蕭十一了,想他能活下來,並熬到今天這地步,必定經歷了非人的艱辛和痛苦。被臨山王厭棄,只有一個老嬤嬤守護,大約連吃飽穿暖也不能,何況在那種勢利的地方要面對的那侮辱和傷害,包括肉體上的,精神上的。聽話音兒,他母妃也是個不省事的,生前得罪不少人,死後都報復在她惟一的親生子身上。一腳踏著鬼門關,對他來說是分分鐘的事吧。
怪不得蕭十一才十三歲時就如此精明,怪不得智似妖鬼,怪不得他習慣算計所有事,怪不得他要謀天下,能隱忍十幾年,能蟄伏著,自污名聲。這一切,都是生存的逼迫。本來麼,若是衣食無憂、受盡富貴與寵愛,誰不會天真無邪?
蕭十一接過茶盞,感覺那水的溫度透過杯壁,熨帖著他的掌心,傳遞到他的心底,他的靈魂深處。他不想訴苦,那是他要拋棄的黑暗過去。他也不想博同情,琉璃是堅強的女子,那只會讓她不齒,也折損了他自己的驕傲。而所謂過去,說起來挺慘,也確實挺慘,但現在回過頭來看,既然熬過來了,不過就是那麼回事。
但是,除夕夜她來看他,在他最不經意的時候,給他突然襲擊式的溫情。這讓他突然想剖白自己的一切,讓她看清楚。既然想娶她,至少,要讓她知道自己嫁的是個什麼樣的男人。
琉璃,是眼裡不揉沙子的姑娘!
“所以琉璃,你要報復,我何嘗不是想報仇哪。”他嘆了聲,長吁一口氣,“我父王,是我的殺母仇人。但,又是誰殺了我的父王?”
他忽然翻掌,捉住琉璃的手。琉璃本能的想縮回,卻被他手指的冷意給嚇到了。那是人類的手指嗎?根本就是兩根修長而骨節分明的冰柱,似乎全身的血液都不再流淌,似乎往事就像那極地深淵,他掉下去了,連點活人氣兒也給吸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