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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簡直無法理喻!”琉璃拍案而起,“被攻破的不是寧安郡,你家破與我姐姐無關。任何一個地方也不可能沒有壞人,你的不幸更與我姐姐無關。沒有任何人有義務救你,你不但不感恩,反而還仇恨,只能說你的心腸全是黑的!”
真是超級瑪麗蘇、小白花,認為整個世界都要圍著她轉,任何不關注她的人,都是對不起她,都是她的仇人!什麼邏輯!姐姐太冤枉了,好心,卻救了這樣的人。拿著不是當理說是什麼德行,她今天算是見識到了。
“我不管!”冷玉嚎叫,因為回憶,因為剖析自己的內心,情緒完全失控。可是她身體情況不允許,大叫後就是呼吸困難,咳得像是連肺也要吐出來。
琉璃冷眼看著,沒有絲毫的憐憫。在她的觀念中,任何人都要為自己的行為付出代價。可憐毒蛇的結果,就是農夫被咬死。
屋外,憶秋聽到冷玉的動靜,禁不住身子發抖。那婆子也從黑暗中了來,很有些不安。但轉念想想,三姨娘早晚活不了,早死點,還能省得她守夜的麻煩,於是又退回去。
屋內,過了好半天,冷玉才又熬過這一波痛苦。她拼命扭轉身子,“快殺了我,給我一個痛快。你答應過,如果我回答你的問題,就給我解脫!”
剛才,她感覺身上好些了。可此時,那些無法忍受的痛苦又回來了。她心中明白,她活不了了,就想求一個早死早了。
琉璃站起來,二度慢慢來到冷玉床邊。她笑了。和醜陋無比的冷玉比起來,她笑得乾淨純粹,如雨後小花,清新無害到令人心軟的程度。
可她卻殘酷的搖頭,“我不會幫你的。”
“你說過的!你答應了的!”冷玉沒想到是這個回答,怔了片刻之後,又急又氣。
“我騙你的,你居然信了?”琉璃惡劣地笑,“你也不想想,對你這種人,誠實會落到什麼下場?我既然早已預料到,又怎麼會那麼傻呢?”
不知哪裡來的力量,冷玉騰身而起,狂怒的抓向琉璃。
可琉璃是有武功的,身姿靈巧,只漂亮地轉了個身,就退到安全地帶,任冷玉直直摔到地上,像一塊爛掉的床板。
“我告訴你當年給我逍遙散的人是誰,你殺了我!”越來越痛苦了,越來越難熬了,她只求速死,不管要出賣誰!
“我知道那人是誰,下個倒霉的就是他。所以,我不需要你。”
“還有……還有……我還知道其他秘密!我想想……我想想……”
“別費力氣了。”琉璃繼續說,“不如我再告訴你件事?你們害得我姐姐胎死腹中,一屍兩命,你卻非常幸運。縱然不足月,活不成,但你到底是讓你的孩子見了天日。只不過,那胎兒雙頭帶尾,根本就是怪物!這就是害人終害己,老天雖然不幫忙,卻還是有眼睛的!”
啊!冷玉再次慘叫。
如果說,溫凝之毫不猶豫的要她死,是對她第一次絕命打擊。那麼,她生下了個怪物,就是隨她沉到深淵的最後一根稻糙!
她試圖再抓琉璃,卻只感覺琉璃的裙邊掃過她的臉。而那個苗條卻挺得筆直的背景,已經飄然遠去,就那麼把她扔在當地,像是丟棄一團爛泥。
原來,她始終是爛泥!
“侯爺!我要見侯爺!”她大叫,卻突然覺得下巴上一涼,似乎有什麼掉了。隨後,再也發不出聲響。
她不甘!她不服!她突然改主意了,又想活下去了。她要告訴侯爺,這府里真正的危險是水琉璃。不。霍琉璃。她是霍紅蓮的妹妹。當年的霍家人,還剩下一個!
她在地上翻滾,像蟲子一樣蠕動,可卻不能挪動半步,喉嚨中也只發出嗬嗬的怪聲。身上的疼,有如萬蟻鑽心。
好不容易抬起頭,卻看到冷香站在牆角,十二、三歲時的冷香,破衣爛衫,蓬頭垢面,正如當年兩人一起逃難時,瑟瑟發抖著,一起奔同那條看不到未來的路。
“來吧。”小冷香走過來,向冷玉伸出手,“玉兒,我們從前走錯了,所以一起到地獄去恕罪。等去了這滿身罪孽,再重新做人吧。”
“到頭來,原來我們還是一路人。”冷玉苦笑,也伸出手。
此時的屋外,琉璃走出門後,招那婆子過來,又塞了塊碎銀,“三姨娘情況不好,你不用上前了。再有,今晚沒有人來過。”
那婆子立即會意,彎著腰,低著頭,再度回到黑暗之中。
第二天一早,寧安侯府傳來三姨娘故去的消息。溫侯連失兩妾,心痛得病了,都沒有去衙門公務。妾死,不用正經辦喪事,也不入家族墓地,侯府只閉門三日也就完了。
侯府的下人們流傳著:那日三姨娘慘號了半夜,天亮時沒的,手伸向牆角,好像是見了鬼的。然後,三姨娘的貼身丫鬟杏兒不見了,不知是死是活。
第七十四章溫暖的手
十一月十五,寧安侯府霍夫人的祭日到了。
往年,雖說只是溫家人自行祭拜,但總有人上門送上儀禮,以表示對霍夫人的尊重和對寧安侯的安慰。當然,更多的是拉關係、做樣子。畢竟溫侯雖無根基,爵位在京城也不算太過耀眼,但什麼比得過聖寵?什麼比得過實缺?何況,溫家人的聲譽極好,沾點光總是不錯的。
不過今時不同往日,這才不到半年的時間,寧安侯府不知犯了哪路太歲,或者衝撞了哪位凶神,家中惡事不斷。先是相繼死了兩位姨娘,接著就著了一場燒毀整個愛蓮居的大火。更有甚者,侯府的小二爺溫映宣在府里走得好好的,莫名其妙的摔了一跤,好巧不巧的正撞在太陽穴上,昏了整整三天,養了足有十日,人雖然是保住了命,哪想到卻傻了。
溫二往常也不是伶俐人,非但不成器,還很有些紈絝苗頭。但他到底是溫侯的嫡幼子,現在據說連父兄都不認得了,也實在令人唏噓。
寧安侯府接二連三出了這麼多事,溫侯心力交瘁,臥病在床,大家也就因著這個藉口不登門。其實,是生怕染上晦氣。古代人麼,總是迷信的,加上趨利避害是人的本性,於是到了正日子這天,侯府門前人馬稀落。因為侯府的大門又緊閉著,就顯得格外淒清。
琉璃不願意待在府里看溫凝之惺惺作態,乾脆就說要去城外的白雲觀進香,為去世的霍夫人祈福。在大趙,漕幫中人拜的是道教仙祖,府里做的法事卻是佛教一派,所以她這樣做並不失禮、突兀。只有溫倚雲大為不屑,認為這位義姐只是不耐煩愁雲慘霧,找藉口出去玩了。
事實上,琉璃到白雲觀後只虔誠敬拜了清香一柱,請道祖保佑姐姐的在天之靈。而後就去了大慈恩寺。因為那裡會擺戲台子,唱流水戲。明知道是假的,但伶人的扮相,以及那些遠去的故事,卻令她感覺姐姐重新又活了一遍。
溫凝之是天底下最齷齪無恥、又薄情寡性的男子,但他的文采卻另當別論。那些歌頌姐姐的唱詞,被他寫得盪氣迴腸、優美動人,令人聽來熱血沸騰,又心酸落淚。
為了出行方便,琉璃坐著馬車出去。但半路在車內換了男裝。在車外又換了馬匹。單人獨行,城內城外跑了個來回。之後就騎在馬上,站在大慈恩寺空地的邊緣,遠遠望著舞台。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都一動不動,脊背挺得筆直,眼神堅定的向前,就像變成了化石。
漸漸的,從晌午開始,天暗了起來。大片陰雲好像浸了水的棉絮,一團團積聚在頭頂。東京都地處大趙東北偏南的地方,不像西北那樣四季分明,但算算日子。也確實該冷了。而這場啟承十年的初雪,很快就飄飄揚揚的灑了下來。雖然不疾不徐,看樣子卻是不覆蓋世界就不肯干休的下法。來看白戲、並吃白食的百姓見此情況,都很怕大雪封路,於是紛紛離去。伶人們見此。也到寺內早安排好的地方去歇著了。
前一刻,還熱熱鬧鬧、熙熙攘攘的所在,很快就一片蕭瑟,人跡皆無,茫茫天地間只余飄雪和落地的銀白。這一切,忽來忽去,就有如,人生的無常。
琉璃仍然身姿挺直地坐在馬背上,就像世界上只剩下她似的,又是好久,才動了動。
落雪,灑了一地。露出她大紅色的錦裘大袍和同色褲子與靴子來。就連頭上,也戴的是紅色小冠,鮮紅色的飄帶系下細嫩的顎下。她覺得,既然是祭奠姐姐,就不應該身著素白,而是必穿火一樣的紅。就像姐姐當年在雪天的長街上走近她,就像姐姐這輩子全部的生命顏色。
可惜,火兒不在。胯下馬,只是普通黑馬。
當年火兒找到家裡,一路不知有多少艱辛,完成使命後幾乎死掉。是她哭著求火兒不要離開,因為它是她與姐姐之間的感情紐帶。又哭著求石頭,讓他救救火兒的命。火兒也爭氣,硬是死熬著,似乎知道琉璃沒了它就撐不住,不管多痛苦也努力活下來。石頭更不用說,找遍了有名的馬醫,幾晝夜不吃不睡,陪著火兒。
火兒活下來了,只是身體極差,從一匹神駿的馬,變得虛弱無比、瘦骨嶙峋。每天只能待在馬棚里,偶爾陪著琉璃出來,沿著江南的青石板街道,緩緩的散步。
有時候,琉璃覺得自己真的很自私。因為,她早該放火兒走,卻強留它。它是一匹英雄的馬,它應該馳騁在廣袤的土地上。可它先是為了姐姐進了繁華但狹窄的京城,又為它困居於江南水鄉。就算是死亡,它也應該陪在姐姐的英靈身邊!
可是,她就是捨不得!哪怕知道它痛苦的熬日子,還是不想放它走。而火兒,就沉默的陪伴著她,直到她來京城那天,它站在岸邊,那雙眼睛帶著全部的溫柔意,看她上船離去。
她想火兒!她想石頭!她想姐姐!
她的復仇之心如此堅定,她也能做到勇往直前,但是真的、真的、她的內心脆弱不堪,真希望一切都沒有發生過,真希望回到啟承元年的同樣雪天。
然而,此時的她並不知道,她在別人的眼中,卻是一道別樣的風景。
雪,越下越大。天地之間,迅速的被白雪覆蓋,平時的嘈雜醜陋,都被修飾為晶瑩剔透的模樣。琉璃,就像這冰雪世界中的一朵小小的火苗,雖然小,卻吸引了蕭羽的全部視線。
霍大小姐的祭日,他預感到琉璃不會待在寧安侯府里,只是琉璃出門早,他沒有堵到。本是滿城亂轉,想碰碰運氣,沒想到在大慈恩寺前,真的看到了她。
他也單人獨馬。她安靜地站了多久,他也安靜地站了多久。只是,在一個便於觀察她的地方。雪中,她不走,他也沒走。那個姑娘,那個他想挖掘出秘密。想趕出京城的小姑娘,卻在這一刻深深的打動了他。她身上,有一種極為強大的悲愴感,於寂靜無語中散發,旁人也許不能明白,卻震得他心神都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