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庾希走出大門時,正好見桓容從牛車躍下,長袖飛舞,氣勢凜然。
無需健仆攙扶,桓容幾大步逼至庾攸之面前,厲聲喝道:“你有何依恃竟當街辱及朝廷大司馬!家君兩度北伐,數敗鮮卑氐人,救民於水火,府軍將士奮勇搏殺,命亦不惜,在你眼中竟不如螻蟻?!”
庾府前的動靜實在太大,居於此的宗室貴族先後派人前來打探。
見四周漸有人cháo聚集,桓容深吸一口氣,揚聲道:“我為兵家子又如何?當年庾氏都亭侯也曾領兵,被世人稱作英雄!你看不起兵家,豈非不敬先祖!”
“你!”庾攸之滿臉通紅,大怒之下竟揚鞭抽向桓容。
庾希大感不妙,忙出言喝斥:“住手!”
桓容身邊的健仆早有準備,蒲扇大的手掌當面一握,牢牢抓住長鞭,借勁道直接將庾攸之拽下牛車。
見庾攸之還想再來,桓容冷笑一聲:“死不悔改!”
庾攸之跳腳道:“打,給我打死他!”
庾氏家僕仗著人多,齊齊撲上前。庾希想要阻止,桓容等的就是這一刻,壓根不給他開口的機會。
“縱奴行兇,猖狂至此,爾等還等什麼?”
“諾!”
得桓容之命,桓府健仆再不管其他,擼起袖子一擁而上。
庾氏家僕的確兇悍,平日沒少跟著庾攸之作威作福。比起上過戰場的凶漢,仍舊是天差地別。不到一刻鐘,家僕盡數被打倒在地,鼻血眼淚糊了滿臉,又被圍住圈踹,骨裂聲清晰可聞。
這還是軍漢沒有下狠手。
不然的話,直接胳膊肘一撐,脖子一扭,乾脆利落,慘叫聲都未必會有。
桓容退到一旁,叮囑眾人,打誰都可以,絕不許碰到庾攸之和庾希。
庶人、奴僕毆打士族是重罪。庾攸之腦袋不清醒,他卻不會。
桓禕看著眼前一幕,咔吧一聲,下巴直接落地。
等到打得差不多了,桓容令健仆停手,走到癱軟在地,嚇得說不出話的庾攸之面前,居高俯視,冷笑一聲。隨後撣撣衣袖,拂去根本不存在的灰塵,轉身面向庾希,一絲不苟行晚輩禮。
“此為還庾公當日之禮。”
庾希氣得臉色鐵青,嘴唇發抖,硬是無言反駁。
桓容又看向庾攸之,後者不自覺縮了縮,幾乎要藏到車板下。
“庾兄有意,大可來桓府一敘。”
潛台詞:我爹是桓溫,我娘是南康公主,有膽子你就來找場子!
話落,瀟灑躍上車板,就此揚長而去。
牛車行過,周圍人紛紛退讓。
看看坐在車上,俊秀非凡的桓容,再看躲在車下,幾乎尿了褲子的庾攸之,不覺生出一個念頭:桓氏郎君的確霸道,偏偏讓人生不出惡感,反而想拍手叫好,究竟是為了什麼?
第十二章 歸府
桓容霸道一回,嚇得庾攸之差點鑽到車下。不待兄弟倆還府,消息已經傳遍建康城。
彼時,南康公主正令人翻閱庫房,取出嫁妝中的書冊竹簡,分類進行造冊。
李夫人同樣沒有閒著,親自帶著婢僕開箱,將成漢皇宮帶出的珍寶金銀放到一邊,重點翻找古籍。其中有不少先秦傳下的孤本,論價值絲毫不亞於晉室宮廷珍藏。
“裝起來給殿下送去。”
婢僕逐一開箱,找出的竹簡多達五十餘卷。
李夫人忙了半個時辰,俏顏染上香汗,髮鬢略顯蓬鬆。袿衣燕尾領微敞,別有一股慵懶風采。
婢僕立即奉上巾帕,請李夫人到榻邊歇息。
“今年的天氣著實有些怪。”一名婢僕道。
“可不是。”另一人擦去額頭汗珠,接口道,“上巳節前還吹著冷風,不過幾天竟熱了起來。”
“夫人的絹襖儒衣都要重備。”先時開口的婢僕道。
“不若參照會稽郡的樣式,為夫人新制幾件?”
婢僕們說得興起,忽聽門外傳來木屐聲。繼而有婢女稟報,南康公主有事相請。
“殿下?”
李夫人放下布巾,當即令婢僕將竹簡包好。自己移到內室,走到屏風後,新換一套絹襖襦裙,髮鬢仔細抿了抿,配上一枚花釵。貝齒輕咬下唇,並不重施脂粉,已是蛾眉曼睩,方桃譬李。
“走吧。”
阿麥候在門外,見李夫人走出內室,側身退後半步。
“殿下因何事喚我?”
行過迴廊時,見有穿著胡服的婢僕穿行而過,李夫人不由得皺眉。
“回夫人,姑孰來人。”
姑孰?
李夫人沉吟片刻,沒有再問。
一行人穿過兩條木廊,跨過碧綠荷葉托起的竹橋,抵達南康公主所在。
“殿下在客室?”
李夫人心下生疑,莫非是夫主帳下來人?
阿麥沒有多言,躬身行禮,請李夫人入內。不同於桓溫的其他妾室,李夫人來見南康公主,從不需婢僕事先稟報。
木門敞開,紗制立屏風被移到旁側。
香爐未燃,南康公主坐於正位,兩名陌生女子俯身在地,均是儒衣長裙,嬌俏動人。
掃過兩眼,李夫人眉心微動。
看穿著打扮,二者已是婦人。
姑孰來的,又送到公主殿下面前,不用多想,必然是夫主新納的妾室。只不知是帳下文武贈送,還是從良家得來。若是奴籍之人,即便桓大司馬收用,也絕不敢送到南康公主面前。
公主殿下火起來,可是要提劍砍人的。
“阿姊。”快行兩步,李夫人跪坐到南康公主左下首。
“阿妹來了。”南康公主側過頭,總算有了一絲笑容。
“阿姊喚我來可是為她們?”
“她們?”南康公主厭惡的皺眉,道,“不是。跟著瓜兒出去的人回報,瓜兒去了庾府。”
“什麼?”
李夫人吃驚不小,問出的話卻著實出人意料:“阿姊,郎君沒吃虧吧?”
“當然沒有。”安康公主心情轉好,笑意浸入眼底。想起婢僕的回報,竟拊掌笑了起來。
“阿姊為何發笑?”
“你不知曉內情,待我喚人來。”
兩名妾室伏在地上,南康公主看也不看,當即喚來婢僕,令其將事情重敘一遍。
“諾!”
婢僕從上巳節中途開講,繪聲繪色,一字不落,仿若事情就發生在眼前。
李夫人越聽越是驚奇。待聽到庾攸之的窘狀,禁不住紅唇微張,笑得花枝亂顫。
“阿姊,我竟不知道郎君有這份本領。”
“別說是你,我何曾知曉。”
南康公主擺擺手,示意婢僕退下,略緩了緩,笑著道:“不肯吃虧,遇上無賴之人直接動手,這點隨了那老奴。”
“阿姊。”李夫人收起笑容,慢慢坐直身體,輕輕拂過南康公主的手背,“她們還跪著。”
背面不易覺察,從正面看去,兩名妾室腰束絹帶,一人身姿尚且窈窕,一人已掩不住微凸的小腹。
南康公主揚眉,厭惡的掃過一眼,到底讓她們起身。
“起來吧。”
兩名妾室小心直起身,依舊半垂著頭。別說南康公主,連李夫人都不敢瞄一眼。
“阿姊,她們今後留在建康?”
“恩。”南康公主點點頭,道,“馬氏和慕容氏有孕,不便留在姑孰。”
慕容氏?
李夫人凝眸看去,見右側的妾室膚白勝雪,五官比漢人略深,的確帶著慕容鮮卑的特點。
“夫主納了胡女?”
南康公主冷笑一聲,道:“那老奴年近花甲,我倒是小看了他。”
聽聞此言,兩名妾室香肩微顫,不自覺捂住小腹。
動作實在過於明顯,南康公主再次冷笑,李夫人也不覺生出厭惡。出身鮮卑還如此作態,難怪殿下看不上眼。
“阿麥。”
“奴在。”
“帶她們下去。”
眼不見心不煩,南康公主不想繼續放這兩人膈應自己。至於桓溫的兒女多一個少一個,對她並無關礙。說到底,將她們送回來,八成是那老奴也不放心幾個庶子。
想到這裡,南康公主莫名生出快意。
該,活該!
馬氏和慕容氏福身行禮,隨婢僕前往西苑。
她們不明白,為何夫主要將自己送到建康。假若南康公主心生不愉,打殺了她們不要緊,肚子裡的孩兒,夫主也不念及?
兩人心事重重,暗暗定下主意,此後必定謹言慎行,非必要絕不踏出房門半步,以免惹得公主殿下心煩,招致不必要的後果。
少去兩個外人,南康公主倏然放鬆,隨手拿起一封書信並一份禮單,遞給坐在身側的李夫人。
“看看吧。”南康公主側靠在矮榻上,單手捏了捏額心,“那老奴可真是費心思。”
李夫人先看書信後觀禮單,大概半刻鐘,臉色變得不太好看。
“看明白了?”
“阿姊,夫主這是什麼意思?”
“五十匹絹,五十匹蠶布,兩箱金,十斛珍珠,真是好大的手筆。”
南康公主語氣平靜,眼中卻燃燒著懾人的怒意。說是為瓜兒壓驚,實則是在“買”那兩個庶子的命!
“這次是瓜兒命大,如若不然……”
“阿姊。”李夫人放下禮單和書信,移到南康公主身後,輕輕捏著她的肩膀,“夫主既是這個意思,阿姊怕不能硬扛。”
“我知。”南康公主點頭。
“姑孰送信的人說,那兩個庶子日前被打二十軍棍,至今臥榻不起。想來要留在赭圻大營,無法隨那老奴回建康。”
南康公主表情中現出一抹疲憊。
“算那老奴沒有喪盡良心。”
李夫人抿緊紅唇,打開香爐頂,新投入一塊西域香。
無色香菸裊裊升起,南康公主微合雙眼,煩躁的情緒隨之慢慢平息。
李夫人改捏為捶,一下下落在南康公主肩後。
傍晚的風從窗口吹入,掀起立屏風後的紗簾,迷濛了雍容的佳人、安謐的倩影。
數息不到,靜謐陡然被打破,猶如石子投入湖心。
“殿下,郎君歸府。”
“瓜兒回來了?”
南康公主睜開雙眼,李夫人按住她的肩膀,纖指拂過公主鬢角,壓下一縷散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