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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列席朝會,十成以上會正面遇到,到時該擺什麼態度?
是暫退一步,演一場戲,省得引來流言;還是撇開父子關係,以上下級為應對標準?看阿母的意思,最好先緩和一下?
斟酌片刻,桓容有了主意。
大好的日子,只要渣爹不過分,還是不要在御前開撕為好。畢竟請功要在獻俘之後,萬一真把渣爹坑火了,自己的戰功怕要打個折扣。
諸州大佬幾次為他說話,歸根結底是為各自利益。
如果自己犯傻,不知高低深淺,進而得意忘形,旁人多數會袖手看戲,不會半點好處沒有就衝上來和桓大司馬對掐。
昨日的朋友,今日的陌路,明日也可能成為敵人。
這就是所謂的“政治”。
嘆息一聲,桓容捏了捏鼻根。
剛剛踏進半隻腳,已是疲於應付。想攀上渣爹的高度,甚至碾過他的肩膀,最終占據制高點,當真不是件容易事。
“兒聽阿母的,今日見到阿父,必會盡人子之道。”
“委屈我子。”
南康公主收起笑容,見桓容沒精打采,以為是感到委屈,不禁又給桓大司馬記上一筆。
節菜很快送上,考慮到宮宴,分量尤其少,更添有清口的果湯,以免留下口氣。
想想看,丰姿俊朗的士族郎君,修長挺拔,濟濟彬彬,開口卻是滿嘴大蒜味,要麼就是牙根沾著一塊韭菜,那畫面太美,實在是想像不能。
用罷膳食,桓容先飲果湯,又以柳枝蘸上青鹽淨口。確定沒有一絲異味,方才登車離府,往宮門行去。
出了巷尾,路上的車輛逐漸增多。
依朝廷規定,官員不同品級,車輛也有不同。
兩晉人士愛好風雅,士族名士瀟灑不羈,平日裡並不注重這類規矩。但元正是一年中最主要的節日之一,朝會又是重中之中,無論平日多麼灑脫,今天都必須收斂幾分,全部按照規矩來。
為了方便,桓容與南康公主同車。
車廂以皂繒覆蓋,兩面車壁漆成紅色,並掛有特殊標誌。旁人一眼可知,這是長公主車架,位比兩千石以上。
品級不及兩千石的官員和貴族宗室,車廂也是各有定製。超過的六百石的,可將左車漆成紅色,六百石以下的,基本只能保持“原色”。
品級超過三百石的官員,車蓋可用皂布,僅在布料選擇上進行區分。例如南康公主可用皂繒,即是黑色的絹綢。餘姚郡公主就要用次一等的絹布。
官品兩百石以下的,車蓋要用白布。
至於平民庶人,只許用青布。
桓容坐在車內,一路看過去,滿眼儘是黑白一片。
車輛沿著秦淮河岸急行,冷風卷著細雨飛過,車蓋邊緣翻起,颯颯做聲,時而有幾聲清脆的鞭響和鈴音夾雜,融入河上漸起的水霧,漸成一道別致的風景。
行至中途,一輛帶有謝府標識的馬車急行而來,超過半個車身,忽然減慢行速。
桓容好奇望去,發現謝玄推開車門,正揚眉朗笑。
因身具官職,謝玄同樣要參加朝會。
這樣的場合,一身大衫固然瀟灑,卻相當不合適。謝玄改著朝服,頭戴進賢冠,腰間搢笏,笏後瓚筆,代表文官地位。
桓容同樣有一塊笏板,卻並未瓚筆。
晉朝有定製,文武皆持笏板,然文官瓚筆,武官及有爵位者不瓚,加內侍位者瓚之。這個內侍位不是指宦官,同樣是當朝官員。
“容弟。”
自當日入城一面,兩人皆以書信來往,並未當面一晤。
雖是如此,彼此的關係卻未見生疏。
尤其是聯姻之事說開,謝玄為安撫族親,沒少為桓容說好話。桓容記下這份人情,再不提謝玄的“不厚道”,彼此的交情更顯厚密。
做不成姻親,反促成友誼。
桓容只能說一句:誰也想不到,世界真奇妙。
“謝兄。”
謝玄是獨自乘車,桓容卻不是。
“請示”過親娘,桓容將車門推開半扇,向謝玄還禮。隨即側開身,容謝玄向南康公主行晚輩禮。
雨霧之中,兩車並行。
車夫甩動長鞭,儘量保持車速不減,又不會耽擱兩位郎君說話。
“今日朝會,容弟不妨與我同坐。”
“位置不是預先列好?”桓容奇道。
“以容弟的官品爵位,按照規制入座,四周定然都是生人,未免顯得無趣。何妨換個位置,想必官家也不會計較。”
何止不會計較。
司馬奕自暴自棄,整日醉生夢死,能保持清醒就謝天謝地。在朝會上對官員挑錯,完全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桓容啞然,半晌才道:“如此,謝過兄長。”
“容弟無需客氣。”
謝玄笑容清雅,長袖落在膝前,風過時,袖擺微掀,可謂吳帶當風,無比的瀟灑。
桓容默默望天。
該怎麼說?
這果然是個神奇的朝代,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史上獨一無二。
御道前,宮衛分立兩側。
文武陸續下車,坐到預先擺設的胡床上等待。
冷風陣陣,空中細雨不斷,為避免沾濕衣袍,無論文臣武將,都有宦者送上絹傘。
桓容躍下車轅,展眼望去,只見一片五彩繽紛。
正覺得景色不錯,一名武將忽然轉頭,國字臉,濃眉大眼,挺鼻闊口,通身的硬漢氣質,卻撐著一把絹傘,顏色還相當鮮艷……
桓容沒提防,腳下一個踉蹌,險些栽倒當場。
這畫面太美,太有衝擊性,尋常人當真承受不來。
“容弟,雨天路滑,還需當心。”
謝玄腳踩木屐,幾步走到桓容面前。
桓容抬起頭,看到一身皂緣朝服,手撐一把素色絹傘,悠然立在雨中的謝玄,心情委實難以形容。
同樣都是在朝為官,同樣都是一身朝服,一把絹傘,旁人像是電閃雷鳴,轟得人外焦里嫩,這位依舊神采英拔,歷落嶔崎,分外瀟灑。
果然臉是王道?
桓容從宦者手中接過絹傘,向南康公主行禮,轉身同謝玄並排而行。
謝玄少有才名,人言鳳骨龍姿,雅人深致,世間少有。
珠玉在側,桓容絲毫不落下風。雖不比謝玄俊朗,卻是芳蘭竟體,丰姿翩翩,同樣令人讚嘆。
兩人撐傘而行,落在旁人眼中,半點不覺違和,反而另有一種雅致。
庾宣等人早到一步,見二人緩步行來,無不拊掌笑道:“如斯冷雨,我等風中狼狽,兩位卻頗有意趣。”
庾宣和謝玄自幼相熟,早開慣了玩笑。
桓容同他雖是親戚,要喚對方一聲“從姊夫”,關係卻算不上親近。僅有幾面之緣,突然被這樣打趣,難免有幾分愕然。
“容弟這邊坐。”
謝玄不理庾宣,招呼桓容到身邊落座。
庾宣摸了摸鼻子,知曉謝玄這是真對桓容上了心,將對方視做密友,不再隨意打趣,轉而溫和笑道:“阿弟此番隨軍北伐,屢立戰功。我等在建康聽聞,知曉阿弟生擒鮮卑中山王,設計埋伏賊寇慕容垂,無不大感快意。”
“正是。”一名王氏郎君道,“建康有言,阿容實乃當世英才。”
“族兄棄筆從戎,大君本嘆息搖頭。不想,此次北伐連獲大捷,大君轉怒為喜,更言,先有彪之,後有獻之,琅琊王氏再起有望。”
在場的郎君多有才名,皆是家族中的佼佼者。前歲上巳節,和桓容都曾當面。
桓容多數有印象,只是臉和名字一時對不上號。不想造成尷尬,沒有輕易開口,僅微笑以對,倒是予人謙遜印象。
說話間雨勢減小,由雨幕變成細絲,俄而零星灑落,隨太陽升起,終至雲開霧散。
文武官員陸續到齊,在御道兩側落座等候。
宦者查看滴漏,確認時辰已到,當即點燃火盆。
火焰跳躍燃燒,殿前鼓樂聲大作。
宮門大開,群臣接連站起身,分作兩列,魚貫走進宮內。
鼓樂聲中,司馬奕邁步走進殿閣,臉色赤紅,不停打著哈欠,腳步踉踉蹌蹌,顯然是宿醉未醒。
不知為何,司馬奕忽然絆了一下,眼見要向前栽倒,宦者連忙上前攙扶,卻被他一腳踹在胸口,不提防坐到地上。
群臣譁然,司馬奕毫不理會,拍著腿哈哈大笑。
鼓樂聲仍在,天子的笑聲卻格外刺耳。
眾人之前,謝安王坦之神情微變。王彪之更是怒髮衝冠,不是王坦之眼疾手快,一把將他拉住,此刻怕已經衝上去,對天子“忠言勸諫”。
看到這一幕,桓容不知該說什麼。
果然是聞名不如見面。
他之前以為司馬奕是被渣爹刺激,又被群臣壓制,憋悶得無處發泄,才不得不借酒消愁,落得昏聵之名。壓根沒有想到,情況比想像中嚴重十倍!
平時糊塗也就算了,元正朝會何等重要,豈容半點輕忽。此番御前獻俘,更是元帝南渡以來從未有過的盛事。
哪怕稍有理智,裝也該裝上一場。
沒料到他竟是這樣。
真的是不管不顧了?
難怪渣爹要求換個皇帝,建康士族少有出面反對,更是一反常態,主動幫他翻閱古籍尋找藉口。
一來是渣爹勢大,反對必要付出代價;二來是皇姓沒變,尚未真正撕破臉;三來,估計他們也忍耐到極限,為了國家顏面,再忍不下這樣的天子。
轉念又一想,司馬奕是自己願意這樣的?
做了幾年的吉祥物,始終安安穩穩,突然間性情大變,豈能沒有原因。
桓容抬起頭,視線穿過人群,落在哈哈大笑的天子身上,突覺一陣悲哀。
既為這個亂世,也為這個可憐的天子。
立在人群中,桓容良久出神,半點不知,殿閣右側,一名黑衣巫者正在簾後望著他,眉間緊鎖,滿面異色。
此子貴極之相,不為權臣,莫非將是人君?
後宮中,南康公主剛見到太后,便有宦者匆匆行來,稟報殿前之事。
聽到整個過程,南康公主愕然當場,褚太后怒意盈胸,竟當場掀飛了茶盞。
“他要幹什麼,他這是要幹什麼!”
“太后息怒!”
宮婢和宦者趴跪一地,褚太后怒氣難消,眼圈竟有些發紅。
“若是我子還在,若是我子還在……”
褚太后翻來覆去念著,後半句話卻始終沒有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