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桓容取出書信,阿黍沒有多看一眼,專心調製蜜水,稍微放涼一些,整碗送到桓容面前。
魏晉時期,無論漢人還是胡人,均未掌握制蔗糖的工藝,食物中的甜味要麼來自麥芽糖,要麼源自蜂蜜。
南康公主的莊田中有田奴擅長養蜂,每季都能搜集三罐蜜。
桓容知曉此事,曾想派人尋來甘蔗,試一試製糖。結果沒等著手實施,就接到出兵的官文,計劃只能暫時按下,等到南歸後再議。
蜜水調好,阿黍又打開靠在車廂角落的木櫃,取出提前備好的谷餅和炸糕。雖然已經涼了,依舊蘇軟可口。
聞到炸糕的香味,桓容終於抬起頭。
之前用飯時,他並未敞開肚量,幾碗稻飯下肚,兩分飽都不到。見到阿黍端出的點心,當即笑彎雙眼。
“幸虧有阿黍,不然我這一路上可怎麼辦!”
阿黍笑了笑,沒有接話。隨著她轉身的動作,發間木簪划過一道暗光。
桓容恍惚間記起,之前在途中遇襲,阿黍就是用類似的簪子戳得刺客哭爹喊娘。
吃完兩盤谷餅,喝下整碗蜜水,桓容擦擦手,示意阿黍不必再取。
隨後鋪開紙張,寫下一封簡訊,裝入信封,以蠟封好,當著阿黍的面藏入暗格,道:“等到了兗州,立刻遣人將此信送給阿母。”
“諾!”阿黍應聲,又提醒道,“郎君,大司馬在兗州。”
言下之意,送信的事肯定逃不開對方耳目。
“我知道。”桓容笑道,“被發現也無妨,我給阿母報平安,阿父總不會阻攔。”
如果是在行進途中,說不準真會被截。隊伍進入兗州,當著桓大司馬的眼睛送信,被截的機率無限趨近於零。
渣爹要面子。
當著眾人的面攔截兒子書信?
壓根不可能。
當然,桓大司馬可以背地行事,但桓容信上的確沒寫什麼秘密,就算是截去也沒用。
“讓忠僕稟報阿母,說我已知庾始彥下落,請她派人看住庾氏在青溪里的宅院,如果有人暗中潛入,務必攔截下來。”
“諾!”
書信只是幌子,忠僕的口信才是重中之重。
郗刺使在信中告知桓容,庾希暫時不能殺,也不能泄露出消息,讓人知曉他藏在京口。
至於原因,郗刺使沒有明言,只在信件末尾暗示桓容,庾希當初盜取的京口軍需,遠遠超過朝廷追究的數量。其中有數十箱黃金始終未能追回,極可能被庾氏兄弟藏了起來。
庾希敢找上郗愔,這批黃金就是依仗。
可他錯估了郗愔的為人。
自從被郗超坑過一回,郗刺使痛定思痛,就此和清風朗月無緣。遇上腦袋被門夾過的這位,不趁機撈一把都難。
桓容看過書信,隱約間回憶起,歷史中,桓大司馬要滅掉庾氏,庾希曾帶著兄弟和侄子造反。
如果手裡沒有錢,哪來的資本招兵買馬?
郗刺使的意圖很明顯,他將人扣下,封鎖消息,同時派人監視北伐軍中的武沈,確保他不會向別人——尤其是桓大司馬透露庾希的去向。
桓容要做的也很簡單,聯繫南康公主,注意建康動向,儘快找到線索,尋到金子後大家平分。
庾希今後命運如何,桓容並不關心。
無論郗刺使背後有什麼打算,總之一句話,送上門的金子不要白不要。
想明白之後,桓容迅速寫成書信,只等抵達兗州,立即派人送出。
不料想,車隊剛剛抵達目的地,尚未紮營休整,就迎來一個不速之客。
“阿弟,日久不見,一向可好?”
桓熙策馬走到近前,高高坐在馬上,看著剛下武車的桓容,眼中是藏不住的得意。
“我奉命領前鋒右軍,現調鹽瀆步卒五百,役夫三百,入軍中聽命。”
桓容沉下表情,狠狠磨著後槽牙,才沒有當場發怒。
出發之前,他就料到會有這種情況。只是沒想到,人剛剛兗州,調兵令就下來了。
不過,以渣爹的性格,面子總要做一做吧,至於這麼急不可耐?而且,一次徵調全部的步卒和役夫實在說不過去,壓根沒有這樣的規矩!
越想越覺得奇怪,看著得意洋洋的桓熙,桓容眯起雙眼,腦中靈光一閃,嘴角掀起一抹冷笑。
第六十六章 衝突
八王之亂後,司馬睿渡江建立東晉,為安置北方士族並大量收攏流民,在南地陸續設立僑州、僑郡、僑縣。
五萬大軍匯集的兗州,同幽州、青州比鄰,大部分在後世的江蘇境內。
雖然名為州,所占面積不及漢時一郡,說是大些的縣都不為過。幾萬大軍陸續抵達,城內人喧馬嘶,實在安置不下,後來者只能在城外駐紮。
桓容官居六品,身為千戶縣的縣令,在諸州刺使跟前壓根不夠看。但他親爹是桓溫,親娘是南康公主,又有郗刺使明里暗裡照拂,即便私兵不多,實力不強,仍可算作一方“諸侯”,眾人皆不敢小覷。
隨著“水煮活人”的事情散播開來,桓容的凶名被更多人知曉。
甭管命令是不是他下的,幾個騙子下鍋確是實情。
想想桓大司馬早年隻身闖入仇家靈堂,力斬仇家之子,眾人更是不敢輕易犯險。不是腦袋進水想找不自在,誰會主動招惹這樣的凶神惡煞。
善名未必有用,凶名反能提供便利,也算是亂世中的奇景。
桓容一行抵達兗州之後,沒有遇到任何為難,全部被安排在城內。
幾百米的長街,背靠破損的民居,糧車排成長列,中間以木板相連,隨著役夫揮汗如雨,一座簡易的防護牆漸露雛形。
居於此的流民多被征役,留下的老弱均移到城南。
桓容一行獨占整條街道,不用和旁人擠占地盤,原本是件開心的事。結果桓熙突然露面,趾高氣揚的要人,沒有任何商量餘地,半點不將桓容放在眼裡。
這且不算,見到堆在糧車上稻穀,桓熙眼中閃過貪婪,再次提出要求,步卒役夫之外,軍糧全部調走。
“阿弟初臨戰場,怕是不曉得,糧秣皆由軍中調配發放,無需隨軍攜帶。”
聽聞此言,桓容冷笑更甚。
敢情這位不只當他是軟柿子,想捏就捏,更當他是個傻子!帶著幾十個人就想調走全部步卒役夫,還打起軍糧的主意,這人到底長沒長腦子?
“阿兄,”壓下胸中怒氣,桓容上前半步,開口道,“既是調兵,可有軍令?”
“自然。”桓熙有備而來,當即自懷中取出一卷竹簡,也不下馬,居高俯視桓容,滿眼的輕蔑挑釁。
待桓容伸手去接,桓熙故意提前鬆手,任由竹簡掉落地上,更趁機喝斥:“阿弟!你這是不滿軍令?!”
喝斥聲未落,駿馬忽然前蹄,就要踹到桓容身上。
“好膽!”
典魁怒髮衝冠,一聲暴喝,以不可思議的速度衝上前,一手抓住勒在駿馬口中的嚼子,另一手拉住韁繩,兩手一齊用力,雙臂肌肉如岩石般鼓起,幾百斤的戰馬被硬生生按倒在地,嘶鳴兩聲,無論如何站不起來。
戰馬倒地時,桓熙猝不及防跌落馬背,幸好有些身手,才沒有被壓在馬下。
看著掙扎的戰馬和脖頸鼓起青筋的壯漢,桓熙眼中閃過一絲驚懼。
什麼時候,桓容身邊竟有了這樣的凶人?
噍——
不等桓熙站起身,空中忽然傳來一聲嘹亮的鷹鳴。
破風聲中,一道黑褐色的身影俯衝而下,尖銳的爪子仿佛鋼構一般,直接抓上桓熙發頂,引來一聲慘叫。
“啊!”
“大公子!”
“世子!”
“郎君!”
隨行的部曲大驚失色,連忙上前護住桓熙,擋住二度俯衝的蒼鷹。同時抽出兵器,拉開弓箭,箭矢接連飛出,卻是次次落空。
蒼鷹被激怒,矯健的身影穿過晴空,三度俯衝,抓傷一名she箭的部曲。
噍——
鷹鳴聲又起,雲層中現出黑影,一隻更大的黑鷹陡然出現。
黑鷹盤旋兩周,和蒼鷹互相配合,一隻吸引弓箭,另一隻順勢俯衝,逮住機會就要下爪,同時翅膀狠扇,不過三四個來回,桓熙和部曲都被抓花了臉,各個帶傷,嚴重的血流不止。
見此慘狀,桓容無心幫忙,乾脆退後半步。
這有些超出計劃。
不過,仰頭看看蒼鷹和黑鷹,再看看狼狽躲閃的桓熙等人,還真是解氣。
“那隻鷹……”似是府君所養?鍾琳眼中閃過詫異,話說到一半,肩膀被荀宥按住。
“此處靠近北地,隔江就是慕容鮮卑所在,有幾隻鷹不足為奇。”
鍾琳無語,他說的是這個嗎?
荀宥收攏五指,加重力氣,不是也得是!
總之,這兩隻鷹為何突然出現,又為何襲擊桓熙,和府君沒有半個銅錢的關係!
鍾琳:“……”其實,這位不是荀彧的後人,祖上該是荀攸才對吧?
蒼鷹和黑鷹來得突然,去得也快。
十個來回之後,兩隻鷹盤旋高空,鳴叫數聲,拍拍翅膀向北飛走,剎那隻留兩點黑影。當真應證了一句話: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
相比之下,桓熙頂著五六條抓痕,滿臉的血漬,以當下的醫療條件,九成以上將要破相。
“桓容,我必不與你干休!”
“阿兄,傷人的是鷹,同我何干?”
“奴子休要花言巧語!”桓熙滿臉血痕,臉頰紅腫,疼得幾乎失去理智,口不擇言道,“你先是不從軍令,故意不接調兵令,後又藉故傷人,待我稟明阿父,奪你官職官印,再行軍法處置!你母也救不得你!”
桓容冷下表情,桓熙沒有別的才能,空口說白話、胡編亂造的本事絕對是超出眾人。
調兵令是他故意落到地上的?
罵他奴子?是不是罵桓濟和桓歆罵順口了?
他親娘是南康公主,晉室的長公主!哪怕晉室衰微,名氣比不上王謝等高門,地位照樣高過桓氏!
桓大司馬都要給親娘幾分面子,桓熙是個什麼東西,敢這樣開口辱罵?!
怒氣盈胸,桓容握緊雙拳,直接下令:“典魁,錢實,立囚欄,將這幾人都關起來!”
“諾!”
典魁和錢實早看桓熙不順眼,礙於桓容沒下令,才一直沒有動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