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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倆一坐一立,對視良久。
香爐浮起裊裊青煙,雨水打在窗戶上,沙沙作響。廊檐下垂下成片的雨幕,倏爾被撕扯成流瀑,砸出一個個晶瑩的水窪。
“……好。”
秦玖站起身,腳步微有些搖晃,大衫穿在身上,沒有飄逸之氣,只顯得頹廢。
秦氏兄弟皆身材高大,秦玖和秦玸對面而立,個頭幾乎不相上下。
“請!”
秦玖沒有令人取木劍,回身走向木架,抽出一柄寶劍。
長劍出鞘,寒光四she,鋒刃渴飲鮮血。
秦玸頷首,同樣抽出佩劍,將劍鞘棄在廊下。
兄弟倆未再說話,邁步走出廊下,對面立在雨中,任由冷意浸透全身。下一刻,劍鋒穿透雨幕,寒光相擊,發出陣陣嗡鳴。
雷聲轟鳴,大雨傾盆。
寒光一道接一道閃過,嗡鳴聲震耳。長袖在雨中飛舞,兩道修長的身影交錯而過,劍鋒相抵,殺氣四溢。
曾親密無間、並肩作戰的兄弟,此時形同陌路。
往昔的一幕幕在腦海中閃過。
一株古木下,秦玖手把手教秦玸和秦玦舞劍。秦瑒和秦璟抱臂站在一旁,看著兩個不及腰間的兄弟,臉上都帶著笑意。
那一頁融在歲月里,逐漸泛黃,繼而碎裂在風中。最終化為細沙齏粉,再無法拼湊。
一劍接著一劍,秦玸用足全力。經歷過戰火的洗禮,通身煞氣。
秦玖即便頹廢,一身的武藝終歸不是虛假。何況,秦玸的劍術是他親手所教,幾招之後,已是隱隱佔據上風。
然而,終被酒水掏空身體,體力不濟,優勢未能維持多久,很快落入下風。
長劍再次相擊,帶起的冷風劃開雨幕。
剎那間,雨水被從中截斷,破碎的雨珠停留在半空,好似慢動作回放一般。
當!
又是一聲脆響,兩把寶劍同時脫手。
秦玸順勢握拳,狠狠砸向秦玖的腰腹。
砰地一聲,秦玖沒能躲開,被擊中側腹,臉色一陣青白。
秦玸趁勢追擊,一拳接一拳砸過去。待秦玖開始反擊,兄弟倆竟似惡少年一般翻滾在地,全身染滿泥水,眼圈嘴角都帶著淤青。
砰!
又是一拳,秦玖仰倒在地,胸口上下起伏,用力的喘著粗氣。
秦玸拽住他的衣領,拳頭高高舉起,卻停在半空,終於沒有再落下。
“阿兄,你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秦玸收回手,站起身,看著倒在雨中的秦玖,沙啞道:“你不是教我劍術的長兄,不再是年少隨軍征戰,被贊英雄的秦氏郎君,不再是了。”
“阿兄,你知道嗎?你的心思,其實我們都知道。”
“四兄沒想過和你爭,從來都沒有。”
“二兄知道、三兄知道,五兄和阿岩都是一清二楚,唯獨你不知道。或許你知道,只是被蒙住雙眼,不願意去看,也不願意認真去想。”
“胡賊未滅,我們兄弟先起嫌隙,除了讓親者痛仇者快,還能有什麼好處?”
“五兄被賊寇埋伏,失去一條胳膊,四兄就帶兵屠了胡賊幾個部落。相反,四兄和三兄鎮守邊境要地,阿兄你又做了什麼?”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父王不說,阿母也不說,可不意味著別人都不知道!”
“阿兄,走到今天這個地步,究竟是何原因?你可曾仔細想過?”
留下這句話,秦玸轉身拾起佩劍,取回留在廊下的劍鞘,如來時一般,穿透雨幕,大步離開,再沒有看秦玖一眼。
躺在院中,任由雨水當頭砸下,秦玖忽然放聲大笑,笑到最後變成嗚咽,似受傷的猛獸,孤獨離群,再尋不回歸路。
寧康三年,五月初
劉夫人和劉媵離開西河郡,在秦玸和五百騎兵的護衛下,啟程前往長安。
有秦玸帶來的武車,劉夫人可安心休息,不因旅途而加重病情。劉媵不假他人之手,親自照顧劉夫人,留下貼身婢僕助阿曉處理後宅之事。
一切都在暗中進行,劉氏姊妹埋下多年的棋子,一顆接一顆開始發揮作用。
在隊伍抵達長安時,西河傳來消息,曾為劉夫人診脈開藥的醫者突然暴斃,王府後宅中死了兩個美人。
秦策趁機敲打麾下文武和新投的豪強,取得不錯的效果。
只不過,各家並未停止向王府後宅送美,據悉,有青、冀兩州豪強投靠,不只送美人,更送出大量的糧糙和人口。
女郎背靠家族,一時間風頭無兩,王府後宅的老人都要退一she之地。
消息陸陸續續傳來,劉夫人和劉媵僅是一笑,並未放在心上。
說白了,該做的都已經做了,今天的局面也在意料之中,不值得太過煩擾。何況,這些美人爭得厲害,也從側面反映出各家的態度。
與其被那些無關緊要的事分心,遠不如趁機看個清楚明白,究竟哪家可以拉攏利用,有利於統一北方的大業;又有哪家純粹是投機,於秦氏今後發展不利,可以高高掛起,隨時隨地拋到一邊。
“離開西河,反倒看得更加明白。”用過華先的藥方,劉夫人的病況逐漸減輕,身體一日好過一日,精神也恢復往昔。
“阿姊能夠病癒,他事都無所謂。”劉媵接過漆碗,隨手放到一邊,道,“該與四郎君書信,當好生謝一謝桓敬道。”
“的確。”劉夫人頷首,撇開鬧心事,想到關於桓容的傳言,不免生出許多好奇,“說起來,他行冠禮時,阿崢特地送回書信,寫明要送鸞鳳釵。我想問來著,可惜事情實在太多,三兩迴繞過去,到頭來竟是忘了。”
劉媵笑著遞過絹帕,道:“我聽說桓氏郎君美姿容,被贊良才美玉,相貌品行都極是不凡。每次入建康,都引得女郎挽手阻路,擲果盈車,盛況不亞於當年的潘安仁。”
劉夫人也笑了。
“聞南地郎君雅致,不同北地郎君豪邁,如果有機會,我倒是想當面見上一見。”
“四郎君和桓郎君交情匪淺,總有機會。”
“希望吧。”
秦氏和晉室終歸不是一路。
秦策有意掃平天下,同南邊終有一戰。到時是個什麼情形,現在實難預料。能不能當面見到桓容,如今還很難說。
如果見到,怕也會是在戰場上。
想到這裡,劉夫人再次嘆息,本來舒緩的表情重又變得肅然。
為了她的病,阿崢讓開路,放棄先攻姑臧的機會。此舉會帶來什麼後果,現下尚難斷定,今後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幽州,盱眙
桓容接到秦璟的書信,知曉諸事順利,對方信守承諾,暫時駐兵廣武郡,當下心頭一松。再看桓石虔送來的消息,更是長長舒了口氣。
姑臧既下,西域商路即將打通。
什翼犍跑去北邊,造不成任何威脅;殘餘的氐兵也不成氣候。只要拿下涼州全境,打通往沙州的舊路,西邊的事就能告一段落。
準確點說,是最緊要的關節打通,他可以暫時脫開手,將後續事宜交給桓豁和楊亮,自己啟程前往建康,完成賈秉制定的計劃。
放下絹布,將一盤鮮肉推到蒼鷹跟前,桓容起身走到廊下,嗅著迎面撲來的花香,嘴角牽起一絲笑痕。
起風了。
第二百二十四章 不撞南牆不回頭
寧康三年, 五月丙午
朝會之後, 群臣散去, 司馬曜被王太后請往長樂宮。
作為哀靖皇后的侄女,司馬曜未來的皇后,王法慧幾次被王太后召入台城。准婆媳之前尚算融洽, 對於這個性格慡朗,甚至是有幾分男兒氣的女郎,王太后十分喜愛,每每召她入宮,都會有大筆的賞賜。
司馬曜則不然, 對於王法慧, 他有本能的牴觸。表面上同王太后妥協, 私下裡總會露出幾分。加上王氏不是他喜歡的美人類型,兩人幾次見面, 都是不歡而散。
司馬曜氣沖沖的回到太極殿, 關起門來, 砸碎滿地玉器。
王法慧回到家中, 毫不避諱的向親娘抱怨,“奴子終歸是奴子!兒怎能嫁這樣的人!”
在司馬曜眼裡,兩人輩分始終是個問題。對王氏而言,司馬曜的親娘血統更是硬傷。
尚未成婚,僅是見了幾面,彼此的傷害已高達千點。大婚之後朝夕相對,不知道台城內又會颳起幾場颶風。
王太后看在眼裡,起初調解兩回。見兩人都沒有迴轉的意思,乾脆撒開手不管。
反正這場婚事關係的是利益,夫妻是否彼此相悅,問題並不大。只要司馬曜能給皇后體面,王氏不在眾人面前落天子面子,湊合到一起,日子總能過下去。
王太后想得不錯。
但是,想法再好,架不住有個一心撞南牆的司馬曜。
她壓根不曉得,司馬曜暗中策劃以南康公主為質,意圖逼桓容交權。如果曉得,百分百會一巴掌扇過去,做出和當年褚太后同樣的選擇:廢帝!
可惜司馬曜鐵了心要做一件“大事”,吐出憋在胸口三年的惡氣。行事小心不說,瞞過了王太后,更招攬吳姓士族,藉助後者的力量,使計劃每一步都做到“完美”。
三度送信幽州,得到南康公主的回覆,司馬曜激動得臉色漲紅,控制不住喜色。
司馬道子聞訊,全無半點興奮,反而慘白著臉,如喪考妣。
他不知道全部計劃,但能猜出個大概。由司馬曜之前的話推測,他當真是要做“大事”,大到無法獨自承擔後果,很可能要整個司馬氏背鍋。
“阿兄,真要如此?需知桓敬道並非沒有謀算,南康亦非善與之人。如事情敗露,阿兄可曾想過後果?”
司馬道子已為自己找好退路,但他不想看著整個司馬氏被拖累。即便和司馬曜越行越遠,兩人終歸是同胞兄弟,血緣上無比親近,不想眼睜睜看他走上死路。
離開建康之前,他和司馬曜一樣不知天高地厚。
在封地一段時日,他終於明白,所謂坐井觀天、自以為是,到頭來害的只能是自己。
奈何司馬曜陷入事情成功後的幻想,壓根不聽勸。
看著滿臉通紅,興奮難以抑制,半句話都聽不進去的司馬曜,司馬道子暗暗搖頭。心下決定,離開台城後,勢必要再往烏衣巷。
他要拜訪的不是太原王氏,也不是陳郡謝氏,而是自王獻之入朝之後,逐漸恢復氣候,能與前兩者分庭抗禮的琅琊王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