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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太后瞬間沉默,仿佛一夕之間老了十歲。
“南康,你就不能給我留點念想?”
“太后既然問我,我總要實話實說。”南康公主表情不變,除了桓容和李夫人,再難有人和事能輕易打動她,“太后請我入台城,總不會想聽假話。”
姑嫂兩人對坐,南康公主愈發冷淡,褚太后唯有苦笑。
太和三年,十一月乙巳,庾倩庾柔先後被捉拿歸京,押入大牢候審。
兩人得知罪名,均是大驚失色。
他們壓根和新蔡王不熟,怎麼會攛掇這位謀反?要是有這個心,會稽王分明更加合適!畢竟庾邈在王府做參軍,庾氏和會稽王的關係遠遠好過其他諸侯王。
會稽王?庾邈?
想到這裡,兩人猶如被驚雷擊中,臉色驟變。
“庾邈!庾希!”
明白自己肯定是遭了無妄之災,庾倩和庾柔既恨且悔。
悔的是沒有早下決心,和庾友一樣同坑人的兄弟劃清界限。恨的是庾希和庾邈看不清形勢,不知自己幾斤幾兩,動手捋虎鬚惹上不該惹的人物,硬往死路上走!
他們死不要緊,為何要帶累自己?!冤有頭債有主,闖禍的是那兩個,怎麼要斷頭的反而是自己!
兩人心懷怨氣,對庾希兩人的恨意竟超過了桓溫。
京城風起雲湧,遠在鹽瀆的桓容卻忙著清點鹽糧庫存,招收流民大興土木,改造頹敗的西城。
秦璟將要啟程,臨行前一日特地尋上桓容,言有禮物相贈。
“秦兄美意,容受之有愧。”
先有李斯真跡,後有青銅古劍,每樣都是價值連城,桓容總有幾分過意不去。珍珠價值雖高,到底不比先秦古物。一旦數量多了,價值更會下降。如此一來,自己還有什麼可以回贈?
人情不好欠,得禮太重同樣是個問題。
難不成真要北上秦氏塢堡,給秦璟繪製完整的輿圖?
“容弟不必客氣。”
秦璟笑了笑,請桓容行到院中,口中打起一聲呼哨。數息之後,空中陡然傳來響亮的鷹鳴。
“噍——”
桓容抬起頭,發現一隻黑褐色的蒼鷹盤旋在雲間,瞅准秦璟的位置,雙翼振動數下,俯衝下落。
鷹翼展開將近成人兩臂,俯衝時帶起一陣強烈的氣流,桓容不禁半眯起雙眼,鬢邊的發隨風飛起。
秦璟舉起罩著狼皮的右臂,蒼鷹穩穩落下。
提起狼皮,桓容又是一陣怨念。
所謂人比人氣死人。
秦璟停留鹽瀆不到半月,除了每日同石劭商討商路,遇著機會就要拐帶桓容北上,竟還有空閒到林中獵殺兩匹灰狼!
兩匹狼均被利箭貫穿眼窩,身上的皮毛半點不損。
秦璟令健仆硝制之後,一件製成護袖,另一件則贈與桓容,現在就鋪在後堂內室,冬日正好墊腳。
蒼鷹親昵的蹭了蹭秦璟的側臉,叼走秦璟左手遞來的一條狼肉。吃得高興了還挺起胸脯,腹羽變得蓬鬆,發出兩聲壓根不似猛禽的叫聲。
桓容看得好奇,不考慮體型,這哪裡像鷹,簡直就是只寵物鸚鵡!
“自鹽瀆往洛州幾百里,往來傳遞消息不便。我將此鷹留給容弟,方便往來傳訊。”
“送給我?”
“對。”
見桓容有些遲疑,秦璟將蒼鷹移到肩上,解開腕上護袖,纏繞到桓容右臂。
握住桓容的手腕,秦璟笑道:“容弟單弱了些。”
桓容不知該如何應對,乾脆閉口不言。
待護袖系好,秦璟撫過蒼鷹背羽,後者似不怎麼情願,又蹭秦璟兩下,到底移到桓容臂上。
“此鷹只食鮮肉,容弟切記。”
桓容點點頭,按照秦璟的指點,小心撫向鷹羽。不料剛一靠近,手指就被鷹喙劃開一道寸長的血口。
“嘶——”
十指連心,桓容疼得吸氣。
秦璟握住桓容手腕,取布巾拭去血滴,道:“自今日起來,僅有你能靠近它。在北地時,有胡人慾行搶奪,被它啄瞎了一隻眼。”
桓容停止甩手,和蒼鷹面面相覷。
猛禽兄如此酷帥狂霸拽,要不然,他還是別養了吧?養幾隻鴿子照樣可以送信。
話說東晉時代有人養鴿子嗎?如果要養,他該去哪裡抓?
假設他成功了,二者在送信途中遇上,他養的小鮮肉十有八九會被這位當點心下肚。
桓容小心看一眼蒼鷹,再掃一眼贈鷹的秦璟,後者笑容惑人,誠意十足,前者目光凌厲,分明在表示:你敢嫌棄老子試試?!
桓某人沉默兩秒,到底向現實妥協。
有其主必有其鷹。事到如今還是別禍害小鮮肉,養著這位猛禽兄吧。
這就是所謂的強迫收禮?
桓容皺了下眉,似乎有哪裡不對?
第四十二章 價值千金
太和三年,十一月壬子,秦璟離開鹽瀆,啟程返回洛州。
因連日冬雨,道路不暢,啟程的日期比預期晚了數日。藉此機會,石劭再度發揮商業頭腦,鼓動三寸不爛之舌,說服秦璟招收北地工巧奴,隨商船送往南地。
“連年戰亂之下,大匠難尋,尋常匠人亦可。如有能造船的工匠,可謝以稻麥鹽絹。”
契約定下之前,桓容特地要求加上兩條,希望能重點尋找船工和木工,鐵匠之類能有最好,沒有也沒關係。
南康公主身家極豐,加上李夫人隨時添補,桓容既不缺錢也不缺人手,工巧奴自然也有。
護衛和旅賁是沒辦法。
在桓大司馬的強壓下,稍有風吹糙動就會被發現。培養幾個心腹還可以,超過三十人的護衛想都別想,即便是南康公主也不行。
隨行的工巧奴中有三人擅長打造鐵器,目前應該夠用。桓容需要的是大量船工,以及能同工巧奴配合,打造各種農具的工匠。
另外一個原因,秦氏塢堡兩面皆為強鄰,對兵器的需求可想而知。如果找到鐵匠,尤其是手藝超高技術過人的大匠,肯定要自己留下,壓根不會送到鹽瀆。
與其鬧得各種“不愉快”,不如提前擺正態度。
這樣一來,雙方的關係定能更加穩固,短期內不會出現太大問題。
“勞煩秦兄了。”
契書刻上竹簡,同樣是一式兩份,一份留在鹽瀆,另一份帶回秦氏塢堡。秦璟可以做主定下交易,是否能長期持續下去,仍要秦氏家主點頭同意。
令小童取來絹布,桓容親手將竹簡包好,放入事先準備的木箱中。
竹簡笨重,刻印一份契書需要整整三卷。如果內容增多,需要的卷數更多。不過重歸重,處理好了,能保存的時間遠遠超過紙卷。
現下紙張多數粗糙泛黃,礙於選用的材料,不夠堅韌還有些脆,不耐於久存,桓容很少能看得上。
當然,士族選用的紙張都是精品,已經接近唐時的造紙水平。可惜價格過高,一張紙的價格足夠制五六卷竹簡,多方對比之下,桓容果斷放棄前者,直接選擇竹簡。
秦璟收起契書,承諾必多方尋找工匠,以最快的速度送往鹽瀆。以此為交換,請桓容再繪一幅商路圖。
“請容弟幫忙。”
桓容藉口沒到過北地,不知山川地形,無法繪製輿圖,秦璟自然不好為難。但從鹽瀆至汝陰的地形他已經畫過,總不好開口拒絕。
“不瞞容弟,往年塢堡多往建康市糧,途經州郡已經熟悉。往鹽瀆的商路則是新開,除本次隨行船隻,尚無其他堡民行過。因市貨糧大,往來商船不會少於五艘,能有地形圖在手,可少去許多麻煩。”
理由如此充分,桓容壓根沒有拒絕的餘地,只能取來素色絹布,連夜繪下一張輿圖,晾乾之後贈於秦璟。
這張輿圖比之前更為詳盡,沿途郡縣多有註明。如果有漏掉的,桓容也只能攤開雙手表示:知識儲量不足,還請秦兄見諒。
為保證圖上地點正確,桓容特地詢問過石劭。
得知輿圖是白送,石劭的表情很是古怪,盯著桓容許久,開口問道:“府君可知此圖價值幾何?”
桓容搖搖頭。
石劭深吸一口氣,小心放下絹布,認真道:“如果流入北地,此圖可值千金!”
桓容愣住。
似乎認為桓容的心跳還不夠快,石劭繼續道:“幸好只到汝陰,若是穿過秦氏塢堡深入氐人聚居之地,此圖堪稱無價。”
“真是這樣?”
“仆不敢有戲言。”看著桓容的表情,石劭二度嘆息,開始為他詳細解釋。
時下軍隊作戰,認路是個大問題。熟悉的地界還好,闖入他人地盤,迷路的情況隨時可能出現。
自漢末黃巾之亂,至魏蜀吳三國鼎立,再到晉室取魏,五胡為禍,中原陷入亂世,戰火從未停歇,百姓遭受重重苦難。
至晉元帝南渡,在建康建立皇權,朝廷統計出的人口僅有八百萬!需知兩漢時期,中原人口一度達到五千多萬,東漢末更將近六千萬。
受戰火侵襲,人口驟然減少,糙木逐漸侵占良田。許多偏遠些的村莊遇亂兵絕戶,在數十年間被荒糙吞沒。
遇到這樣的環境,對領兵作戰的將帥是個極大考驗。如果斥候不給力,恰好是個不認識道路的,沒等遇到敵人,自身就會陷入險境。
如此一來,輿圖變得極為重要。尤其是詳細繪製的輿圖,的確可值千金。
假設桓容真將輿圖補全,秦璟此行帶回的就不是稻米和海鹽,九成以上的可能會直接擄人。
聽完石劭的話,桓容臉色發白,不禁一陣後怕。
誤會他是因為秦璟,石劭出言安慰道:“府君無需擔憂,秦四郎是重信之人。”
桓容搖搖頭,卻沒有做進一步解釋。
他怕的不是秦璟,而是渣爹!
在建康時,如果他沒有叮囑桓禕保守秘密,如果輿圖沒有燒掉而是落到渣爹手裡,他現在會是什麼下場?
命或許能保住,但十有八九會被關進小黑屋日夜畫圖。等到地圖繪製完畢,渣爹滿意了,也就是他人頭落地,小命了結之時。
可能性不大?
以他對渣爹的了解,利用完咔嚓掉算是正常,留著他才是萬分不可思議。作為一個不受待見並具有潛在威脅性的嫡子,才能越高必定死得越快。
收到輿圖,秦璟鄭重向桓容道謝,隔日便啟程北還。
鹽瀆至she陽需行陸路,看在金子的份上,桓容好人做到底,令健仆套上十餘匹健馬,趕出數輛大車,送秦璟一行往碼頭登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