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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消息走漏,桓容必將成為眾矢之的。
“為今之計,只能聯合夫主。”李夫人輕聲勸道,“待建康事了,方能再圖後事。”
桓容是否能藉此登上皇位。兩人壓根想都沒想。
換做桓大司馬尚有幾分可能,以桓容目前的實力,這麼做只有死路一條。
“賈舍人。”
“殿下。”
“此事託付於你,務必護得我子周全。”南康公主道,“那老奴知曉厲害,或許會加以為難,最終仍會點頭。需留心參軍郗超,萬務聽信他言。”
“諾!”
聽到郗超大名,賈秉嘴角微翹,現出一抹譏諷。
早年間,郗超被高僧譽為“一時之俊”,同太原王氏的王坦之齊名。就其行事來看,實在配不上這四個字。
各為其主。
郗超對桓容下手無可厚非,手段卻讓人看不上眼。
既然要毒,就該毒到極點;若是要惡,理當惡到極致。
郗超兩者不沾,在賈秉來看,終不能成就大事。
拜別南康公主,賈秉帶人前往桓府。知曉桓熙和桓歆出城,至今未歸,當眾留下三大車表禮,命健仆開道前往城外軍營,行事十分高調。
不到半日時間,幽州來人的消息便傳遍城中。
待桓溫得人稟報,言豐陽縣公舍人求見,台城中的褚太后業已聞訊,急派人出城查探,只看到一個車隊的背影,就被營外巡邏的西府軍逮個正著。
桓熙桓歆尚未離開大營,得知幽州來人,立刻心生警覺。發現求見桓大司馬的是個面生的謀士,身邊跟著一個高過九尺的凶漢,臉上皆有幾分驚疑。
郗超留在帥帳,見到賈秉走進帳中,不由得心生警惕。
賈秉目不斜視,上前拱手揖禮:“縣公舍人賈秉拜見大司馬。”
許超被攔在帳外,沒有硬闖,卻始終牢記桓容的吩咐,鐵塔一般立在帳前,不肯離開半步。若遇情況不妙,隨時準備入帳搶人。
“坐。”
不知對方來意,桓大司馬刻意肅然表情,意圖給賈秉造成壓力。未料賈秉似無所覺,依舊談笑風生,言辭之間提及桓容,多是在幽州掛念慈父之語。
慈父?
桓大司馬的反應和桓容如出一轍,頓覺牙酸。
但見賈秉語幾次三番提到此言,似是意有所指,不禁生出疑竇。此人來這一趟,總不會就為說些廢話讓他牙酸吧?
見火候差不多了,賈秉微微一笑,自懷中取出一卷竹簡,恭敬送到桓大司馬面前。
“日前有宮中內侍往盱眙,帶來這份詔書。使君看過大驚,當即將人扣下。言明不能擅做主張,命仆攜詔書速往建康求見大司馬,請大司馬決斷。”
桓溫疑惑更深,接過詔書展開,臉色頓時一變。
“來人!”
帳外立刻有護衛應諾,手執長矛群涌而入。
“將此人拉下去,立刻斬首!”
“諾!”
護衛正要上前拉人,許超猛然衝進帳內,護在賈秉身側,幾招掀翻數人。虎目圓睜,猶如一頭山中猛獸,欲要擇人而噬。
刀鋒出鞘聲不絕於耳,帳中氣氛凝滯,煞氣蒸騰。
賈秉忽然放聲朗笑,看著桓大司馬,仿佛在看一個愚人。
“大司馬真要殺我?”
桓溫眯起雙眼,滿面冷色。同賈秉對視兩眼,見對方始終面帶笑意,沒有半分懼色,不禁生出幾分佩服。
“大司馬位極人臣,忠於晉室,果真是朝廷股肱。”
話是好話,聽在桓溫耳中卻滿是諷意。
“你當真不怕死?”
“怕。”賈秉點頭承認,面上仍無半分懼色,“但我知道,以大司馬果決英明,理當明白這份詔書代表何意,也會知曉使君誠意。此舉不過試探,並非真欲見血。如此一來,我有何懼?”
“哈哈……”
桓溫大笑出聲,命護衛退下,親自上前扶起賈秉,道:“事關重大,溫不得不慎重,賈舍人莫怪。”
“不敢。”
賈秉反倒是收起笑容,正身還禮。
“事可行否,大司馬可否明言示之?仆此行匆忙,尚要往郗使君營中拜會,耽擱不得。”
桓溫攥緊竹簡,看著神情自若的賈秉,一點點收起笑容。
“賈舍人是在威脅我?”
“不敢。”賈秉搖頭道,“秉負使君重託,不敢有半點輕忽。然建康風大,一條路走不通,必要再擇他路。否則,遇狂風驟雨襲來,恐難保全自身。”
帳中陷入沉默,足足過了一刻,桓溫終於點頭。
“好。”
“明公!”郗超愕然出聲。雖不知詔書內容,卻曉得事關重大。見桓大司馬不召謀士商議,如此輕易點頭,不免大驚失色。
賈秉卻不理他,得桓溫允諾,並不擔心對方反口,當下不再多留,欲要告辭離開。
臨走之前,不忘對桓溫說道:“大司馬,傳詔之人仍在盱眙。如若建康風起,官家那裡還請大司馬費心。”
這句話飽含深意,桓大司馬自然不會聽不明白。
“賈舍人大才槃槃,人中俊傑,可願入我幕府?”
“秉才疏學淺,不通政事,當不得大司馬賞識。”
話落,無論桓大司馬如何挽留,賈秉都是固辭離去,再未回頭。
第一百二十五章 不虧心
離開桓溫大營之後,賈秉轉道趕往郗愔設立在二十里外的營盤。
彼時,幽州來人的消息傳遍建康城內,宮中已經得到消息,郗刺使自然不會被蒙在鼓裡。讓他意外的是,賈秉來得如此之快。
但人既然來了,總要見上一面,不能攔在營外。
帥帳中,郗愔一身玄色深衣,腰佩寶劍,高坐上首,見到入帳揖禮的賈秉,當即笑道:“早知幽州來人,可惜身在城外,如今方得一見。”
說話間,郗愔仔細打量賈秉,心中疑竇叢生。再看立在帳前的許超,不覺又是一凜。
數月未見,桓容身邊竟多出這般人物,實在出乎預料。如此來看,先前答應太后之事委實過於糙率,如今補救未知是否來得及。
“使君曾言,出仕為鹽瀆縣令時,多得郗使君回護指點,實是心存感激。去歲北伐,仰賴郗使君仗義執言,出手相助,方才屢次脫困。”
“哪裡。”郗愔擺手,“不過些許援手,桓使君實在客氣。”
賈秉正色道:“使君亦言,知恩報恩。郗使君多番相助,皆記在心中,時時不敢忘。”
郗愔沒有接話,看著面前的賈秉,臉上依舊帶笑,心中卻是一凜。
知恩報恩,反過來即是有怨報怨。
如果猜不透這四字背後的含義,枉他為官幾十載,浸yín朝堂數十年。
“桓使君之意,愔業已瞭然。”
賈秉點到即止,再次拱手。隨後話鋒一轉,提及兩人的“盟友關係”,並命人將表禮送上。
“知曉郗使君尊崇黃老,使君特地尋來漢時古籍兩卷,另有前朝宮中山水盆景,勝在奇巧,還請郗使君笑納。”
看到送入帳中的木箱,見到箱中的竹簡和玉石雕刻的盆景,郗愔眉心微蹙,深思此舉之意,心中不免悵然。
自此往後,怕是再不講人情,只重利益。
賈秉又令人送上一隻小箱,箱中裝著纏繞金絲的玉盒,合中盛有兩枚金珠,一大一小,珠光瑩瑩,光燦奪目。
郗愔不解其意,下意識看向賈秉。
兩顆金珠不論,一大一小是何用意?
“世人有言,骨肉親情不可離散,父子兄弟不容相間,士族之家一損皆損,一榮俱榮。”
賈秉刻意頓了頓,見郗愔神情微變,方才繼續道:“所謂盎盂相擊,雖有憤意,不過一時之氣。遇大事當前,總會消弭分歧重為一體。正如此珠一般,生於同貝,則小者倚大,長者扶幼,此乃常世之道。”
“父子親情,常世之道?”
郗愔細品此言,神情變得凝重。
“此乃桓使君之意?”
“然。”賈秉頷首道,“建康風雨將至,使君遠在幽州仍憂心廟堂。仆先時往大司馬營盤,已當面道明使君之意,大司馬甚感欣慰。今拜訪郗使君,字字句句皆出誠心,蓋因郗使君之前恩義。”
翻譯過來就是,桓氏父子決定拋開往日恩怨,暫時聯手,在冊立新帝之事上,幽州姑孰保持高度有一致。甭管出於何種原因,桓容又是為什麼讓步,基調就此定下。
向郗愔透出消息,是看在往日恩情的份上,事先給他提個醒。
經過此事,權當報償之前的恩義,今後相交全靠利益維繫。如再遇壽春之類的謀算,桓容絕不會留手。
屆時,恩怨當面兩清,還請郗使君不要怪他不講人情。
該送的禮送出,該說的話說完,郗愔如何決斷全在自身。
以賈秉來看,郗愔不會立刻做出決定,肯定會派人多方打探,確定幽州的確和姑孰“和解”,才會決定如何行事。
到了那時,留給他的餘地已然不多。
想到這裡,賈秉現出一絲淺笑,拱手告辭,打算趕在城門關閉前折返。
此行肩負重任,至今僅完成一半,尚有士族高門需要拜訪。除了透出消息,坐實“父慈子孝”“姑孰幽州聯手”之外,最好能趁機多拉攏幾姓高門。
太原王氏和陳郡謝氏不用想。
既然和琅琊王氏結盟,同二者必有利益分歧,能維持表面和平已是不宜,拉攏聯合實屬天方夜譚。
桓容和謝玄交情不錯,但在家族利益面前,個人的友誼只能拋在一邊。
賈秉眼中看好的,是留在建康的少數吳姓,以及不得志的僑姓。
這些士族要麼受出身限制,要麼是之前站錯隊,多數被邊緣化,在朝堂力量微弱,別說左右政局,還比不上桓容在幽州的力量。但他們久居建康,消息靈通,兼彼此聯姻,關係網四通八達。
如果利用得好,遠比琅琊王氏更“有用”,能為桓容提供更多便利。
琅琊王氏現今勢微,勉強能同明公以禮相待。待到在朝堂站穩腳跟,以其家族底蘊,不可能久居人下,恢復往日榮耀不過早晚。
到了那時,雙方的聯盟勢必變得脆弱,輕輕一碰就會碎裂。
為了各自利益,或許還會從背後捅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