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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劉皇后長眉輕挑,眼底儘是冷意,“查明是誰?”
“證據確鑿的有五家,都是官家定都後來投的豪強。還有兩家,是從西河帶來的舊部,似是對官家早有不滿,藉機生事,只是沒有明確證據。夏侯府內也有端倪,老將軍是否牽涉其中,仆尚不敢斷定。”
“夏侯?”
劉皇后大吃一驚。
諸事盡在掌握,唯有此事出乎預料。她想過有人會催生野心,趁機生亂,萬萬沒有料到,夏侯氏也會牽涉其中。
沒有確切的消息,劉皇后不敢斷定,生出異心的是夏侯鵬本人,還是他的幾個兒子,亦或是在軍中的孫子。
唯一能確定的是,跟在秦璟身邊的夏侯岩,必然沒有牽涉其中。
“繼續查,盯住這幾家。”劉皇后斟酌片刻,命令道,“你出宮一趟,請張司徒入宮,切記小心行事,不要驚動他人。想要穩定朝局,等到阿子歸來,必得張司徒出面。”
“諾!”
劉氏部曲多數給了秦璟,劉氏姊妹所能依仗的,唯有宮內的禁衛和長安守軍。
之前,劉皇后並不擔心桂宮的安全。現如今,事情牽涉到夏侯將軍府,她不敢有半點大意,更不敢懷抱任何僥倖。
夏侯將軍自平州歸來,奉旨領司隸校尉。不同於前朝,秦策不只予其司察、舉使之任,亦有徒兵之權。其三子俱在軍中,其孫肩負守東城之責,認真算一算,夏侯氏竟掌控了長安近半數兵力。
之前有秦策壓制,忌憚天子之威,夏侯氏從未敢輕舉妄動。
如今秦策病重,在群臣面前跌落龍椅,潛藏的野心迅速被催生,繼而如野火燎原,頃刻間蔓延開來,再也無法收拾。
“自古以來,權力二字困住多少英雄。”
劉皇后嘆息一聲,轉身回到內殿,遣退宦者宮婢,在劉淑妃耳邊低語幾句。
“阿姊所言確實?”劉淑妃的驚訝不比劉皇后少。
“確實。”劉皇后站在榻邊,看著陷入沉睡的秦策,嘆息道,“從西河到長安,變的又何止是官家。”
劉淑妃沉默下來,輕輕握住劉皇后的手,許久不發一言。
姊妹倆互相依偎,似在給彼此力量。
“陛下,你防備阿崢幾個,可曾想過他人?”劉皇后看著秦策,低聲道,“想想胡族南遷後的事,若是被夏侯氏得手,你可知秦氏會有什麼下場?”
秦策沉沉的睡著,沒有任何反應。
劉皇后閉上雙眼,輕輕搖了搖頭。
“罷,如今說這些又有何用。”
“阿姊,郎君定會及時趕回。”
“嗯。”
劉皇后點點。
依她看來,如今的情況雖然危急,卻不會立即致命。夏侯氏終歸是秦氏舊臣,雖然行事染上胡風,遵循的終歸是漢家的禮義廉恥,君臣之義。
“為絕天下人之口,夏侯鵬不會妄舉屠刀。如他有意造反,最大的可能圍住皇宮,逼官家禪位。”
“禪位?”劉淑妃沉吟片刻,“仿效桓漢天子?”
“八九不離十。”劉皇后突然笑了,笑容裡帶著譏諷,“只不過,無論夏侯鵬還是夏侯碩,都沒桓氏的能耐。”
桓容之所以能順利登基,和東晉特殊的政治形態分不開,也和桓大司馬的“積累”分不開。
桓溫早就想著造反,言行舉動無不讓人聯想到司馬昭,算是提前給世人打了“預防針”。
加上晉室不得人心,司馬曜又有崑崙婢血統,桓容接受禪讓完全是水到渠成。縱然有人挑刺,也成不了多大的氣候。
夏侯氏則不然。
全家被視力秦氏的忠臣良將,多年來名聲在外。在世人眼中,夏侯氏壓根不該和造反沾邊。遇上有人造反,更該是帶兵平叛之人。
如今卻好,夏侯氏煽動流言,明顯生出反意。
劉皇后很想看一看,蓋子揭開那天,世人的口水一併湧來,夏侯鵬當如何自處。
“陛下,您可是看走了眼。”
疏遠血親,幾近父子反目。
信任舊臣,卻要面臨被逼禪位的風險。
“一飲一啄,早有因果。”
劉皇后看著秦策,看著他斑白的頭髮,蒼老的面容,再不見早年的意氣風發,難言心中是什麼滋味。
可憐?
或許。
夫妻親情早被消磨,如今剩下的,只有對英雄垂暮的惋惜,對一代梟雄即將落幕的可憐。
莫名的,劉皇后腦中突然閃過一幕舊影。
光影漸漸清晰,竟是年少時出嫁的場景。
那一日,她在銅鏡前梳理長發,姊妹圍在身邊,清脆的笑聲環繞耳際,驅散了即將離家的忐忑。
那一日,她被大兄送出塢堡,登車之前,看到策馬立在面前的秦策。
眉目俊朗,壯懷豪情。
劉皇后愣住了,不是為秦策的英雄氣概,而是這人迎親當日還穿著鎧甲,縱然更添威武,卻難免讓人覺得奇怪。
秦策見到她,當即翻身下馬,大步走上前,二話不說,將來不及登車的劉皇后抱了起來,直接送上馬背。
詫異的驚呼之後,是慡朗的笑聲。
“天色不早,為免胡賊生事,當速速歸還塢堡。”
“細君莫怕,為夫騎術甚好。”
“細君如有不滿,待回到塢堡,為夫給細君牽馬驅車賠罪!”
馬鞭揚起,馬蹄聲漸漸遠去。
陪嫁的姊妹坐在車內,望著前方的夫主和主母,一時間面面相覷,不知該作何反應。
良久之後,隨車輪壓過官道,緊繃的神經漸漸放鬆。聽到北地漢子豪邁的笑聲,眺望被夕陽染紅的一雙身影,禁不住輕笑出聲。
笑聲之後,女郎們擊節而歌。
夕陽中,迎親的隊伍一路飛馳,踏過空曠的平原,融入落日的餘暉之中。
笑聲和歌聲漸漸遠去,一切的一切都變得模糊,最終沉入心底,埋在記憶的最深處。
劉皇后出神許久。
她以為自己忘了,可是……
想到這裡,一聲苦笑溢出紅唇。
劉淑妃似能猜透她的心思,傾身靠近,緊緊握住劉皇后的手。待後者稍微放鬆,舉臂環上她的後頸,手指探入發間,輕輕用力,任劉皇后靠在自己的肩頭。
“阿姊,該歇歇了。”
劉皇后沒說話,合上雙眼,輕輕點了點頭。
姊妹倆互相依偎,似交頸的天鵝。
室內寂靜許久,榻上忽然傳來一聲輕響,繼而是秦策沙啞的聲音:“細君……”
太元六年,十二月
輟朝四日之後,光明殿又響起樂聲。秦策終於升殿,在百官跟前露面。
文武入殿奏事,離遠尚不覺得,離近都能看到,天子的面容愈發,精力顯得不濟,目光卻比任何時候都要冰冷,隱隱透出幾分兇狠。
仿佛暮年的狼王,失去尖牙利爪,威嚴始終不減,足以令宵小膽寒。
“傳朕旨意,召四皇子歸長安,行冊立皇太子大典。”
詔令出口,滿殿寂靜,落針可聞。
群臣都沒有想到,秦策昏迷數日,上朝後的第一道旨意,就是召秦璟還朝,冊立皇太子。
夏侯鵬坐在殿中,看向高踞龍椅的秦策,目光深沉,十指攥緊,幾將朝笏捏碎。
隨著聖旨傳出,長安風雨漸起,整個中原大地為之震動。
消息傳到建康,群臣引論紛紛,都在猜測秦策為何會突然立皇太子,莫非病癒僅是幌子,上朝不過是強撐,一切都是迴光返照?
如果真是這樣,蠶食邊州的計劃怕要更改。
“請陛下早做決斷!”
“朕知道了。”
桓容知曉事情緊要,散朝之後,留下謝安和賈秉等人商議。剛剛商量到一半,王彪之突感不適,臉色驟然發白。
“速召醫者!”
待醫者診脈之後,上稟具體情況,桓容謝安都是表情凝重,郗超賈秉亦是面露惋惜。
王彪之卻是不以為意,反而笑道:“人生七十古來稀,臣已七十又六,耄耋可期,實是上天垂憐。今能得仕英主,見漢室復興之象,更是心愿已償。只可惜,不能見陛下一統南北……”
“司空放心,朕定然做到!”
“如此,臣再無遺憾。”
王彪之的身體狀況已不適合上朝,當即請辭官位,歸府養病。
司空之位空出,朝堂上卻是格外的平靜。眾人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長安,無人有心思在現下爭權。
桓容本打算調兵,趕在秦璟掌握長安之前,趁機先奪邊州。哪裡想到,未等秦璟抵達長安,夏侯鵬父子突然起兵造反,奪取長安城門,包圍桂宮!
第二百九十五章 長安之亂
夏侯父子倉促起兵,事情做得並不周密。
夏侯碩親自帶兵奪取長安城門, 過程中遇到不小阻力。幾場戰鬥下來, 精銳損失兩百, 方才奪下西門。非是城內豪強群起響應,怕是計劃到中途就會夭折。
豪強不掌府軍, 卻有私兵和健仆。
蟻多咬死象,縱然比不上守衛城門的將士精銳,耗費一個日夜, 加上不滿秦策之人裡應外合, 傍晚時終於拿下南門。
南門即下, 叛軍集中全力進攻北門。
守城將領是秦策舊部,受秦策活命之恩, 殊死抵抗, 不肯退後半步。同時, 借城門尚未攻破, 派出十餘騎,分別往洛州和雍州求援。
雍州會作何反應, 守將不敢斷定。但是, 秦玒都督洛州諸軍事, 知曉長安生變, 必定會派兵來援。
洛州派兵, 荊州、豫州、徐州亦會得知消息。
只要長安叛亂的消息傳出,幾位殿下必當出兵。夏侯氏的如意算盤終將落空,即便是死, 自己也能合眼。
“裴遠,你看看這是誰?”
城門久攻不下,主動請纓的叛將心生惱怒,竟派人抓來守將的家人,老少婦孺皆不放過,全部推到城門下。
“勸你看清形勢,秦伯勉實非明君!”
“自他登基以來,諸州郡連遭天災,旱蝗不絕,使得民不聊生。月前更有天龍食日之象,可見上天不欲見其竊居長安!”
“自古以來,無道君王皆殺良屠忠,夏桀商紂,比比皆是。”
“秦氏有驅胡之功不假,然其殺戮過甚,唐氏、于氏、楊氏的血盡皆未乾!”
叛將一心詆毀秦氏,不惜將死在秦璟手下的豪強同唐氏並列,只為將秦氏踩進泥里,占據大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