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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之勢,分久必合。今南北並立,終非漢家之福。”
“漢天子鳳骨龍姿,鑄鼎象物,出類拔萃。其治國有方,愛惜百姓,朝中多忠臣良將,實有重鑄山河,開創盛世之能……”
洋洋灑灑千餘字,書佐一蹴而就。吹乾墨跡,落下私印,交忠僕送出城,奔赴陳郡。
為免造成誤會,在忠僕出城之前,書佐特地拜會太守,將書信遞於太守觀瞧。
此舉既為避免不必要的麻煩,也為徹底表明態度:梁氏一族,自此效忠於漢室,再無二心。
梁氏是當地大族,樹大根深,在新蔡、陳郡和襄城等地極具聲望。
秦氏在西河期間,既同梁氏多有接觸。
梁氏郎君武藝一般,出仕也多在邊州,然其經商之能實不容小覷。同名聲在外的石氏相比,屬於悶聲發大財的類型。
前代梁氏家主曾有言:“地有金,俯拾可得。”
翻譯過來:遍地都是金子,彎腰就能撿到,全看願不願意。
這樣的家族,在慕容鮮卑雄踞六州時,漸漸歸於無聲。鄴城曾下三詔,選梁氏郎君為官。被點名的郎君不願從胡,亦不肯遠走帶累家人,不惜自斷一臂,堅決不肯出仕。
為此事,慕容鮮卑險些屠掉梁氏全族。
後秦氏入主長安,鮮卑、氐族先後被逐走,北地重歸漢姓,梁氏郎君紛紛出仕,家族的生財之能也漸漸開始顯現。
然而,長安的政令一道接著一道,並未見到太多實際效果。
朝廷之上爭權奪利不絕,舊臣新貴競相角逐,局勢愈演愈烈。
親眼目睹唐公洛被逼南投,梁氏改變態度,不著痕跡的退出長安,避開權利中心,轉而守在新蔡、陳郡等地,生意規模慢慢開始收縮,再也不如往年。
這樣的變化,不少人看在眼裡。
有人皺眉深思,有人卻不以為意。
對長安文武來說,少一個梁氏,就少一個競爭對手,何樂而不為。
作出決定的梁氏家主,一年前已經病逝。如今統領全族的是新蔡書佐的從兄,即是遞送書信的陳郡主簿。
陳郡位於豫、徐兩州之間,今桓漢天子親征,并州、青州和冀州打成一鍋粥,用不了多久就會易主。
梁氏家主臨終曾言,“秦伯勉可打天下,卻坐不住天下。如四殿下登基,行雷霆手段,朝廷尚且有救。然世事難料,端看秦氏是否天命所在。”
如今來看,天命終不在秦氏。
如果秦策提前五年退位,不,哪怕只有三年,秦璟必能整肅朝堂,坐穩江山。現如今,說什麼都已經太遲。
書信送出,陳郡遲遲沒有回信。直到桓容起駕,至襄城同桓沖匯合,一路披荊斬棘、摧堅毀銳,連下三城,梁主簿的書信依舊沒到。
梁書佐開始不安,很想親自往陳郡面見從兄,訴說事情厲害。
在這種不安中,時間又過半月,漢軍距離咸陽越來越近。
一日,陳郡忽然來人,未攜帶書信,僅有一個口訊:“郎主命仆傳話,請書佐放心。”
接到口訊隔日,秦國境內的陳郡、譙郡和梁郡先後舉旗,反秦投漢。
三郡改換旗幟,秦玦駐守的彭城同長安割裂,孤懸在外。任憑他再是勇武過人,智謀無雙,沒有援兵,軍糧有漸漸告罄,也難穩定軍心。
北上的五千水軍,成為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糙。
太元九年,三月,龍驤將軍胡彬率軍大破沛郡,生擒沛郡太守,擄守軍一千五百餘人。
同月,下邳城被破,漢軍攻入城內,守將在城頭戰死,主簿以下盡數被漢軍所擒。
至三月,沛郡、下邳先後易主,犄角之勢被破,彭城徹底淪為孤城。
城內三千守軍接近斷糧,有雜胡按捺不住,劫掠百姓,被秦玦軍法處置。
人頭砍下不足半日,守城的胡騎盡數反叛,並有少數青壯從賊,在城內燒殺劫掠。守城的秦兵不得不調轉刀口,同胡騎廝殺在一處,以免百姓遭遇橫禍。
混亂中,城內突然起火,城門被打開。
漢軍趁機攻入城內,鎮壓胡騎,救下身陷重圍的秦玦。
秦玦欲拔劍自刎,被謝玄當場攔下。
情急之下,謝玄一手握住長劍,掌心被劍鋒劃破,鮮血順著劍尖流淌,瞬間匯成一條小溪。
“秦將軍,死容易,活卻難。今日漢秦之戰,是為華夏一統,恢復漢室,而非殺盡北地英雄,毀華夏氣運。”
秦玦看著謝玄,長劍仍牢牢握於手中。
“玦乃敗兵之人,將軍這又是何必?”
“秦將軍此言差矣。”謝玄搖頭,任由鮮血流淌,似乎感覺不到疼痛,“在玄看來,城破不在將軍,將軍實為當世英雄。”
漢軍頓兵城下,如果換成心狠之人,不顧百姓,任由胡騎劫掠,其後放棄彭城,殺出一條血路,必能保得性命。
秦玦卻沒有這麼做。
非但如此,為保護百姓,他更是率部曲擊殺胡騎,避免彭城百姓遭受大難。若不是城內生亂,有胡騎想要出城,打開了城門,漢軍未必能輕易入城。
“秦將軍,還請聽玄一言……”
就在這時,被部曲救下的百姓紛紛伏身在地,哭請秦玦萬不要捨棄性命。部曲沒有出聲,卻是各個持刀身前。秦玦自刎,眾人必要跟隨。
“秦將軍,自漢末以來,中原之地蒙難百年。胡賊暫時退去,並未根除。將軍何不留下有用之身,為天下百姓滅此隱患?”
話音落下,秦玦持劍的手微抖,詫異的看向謝玄。
“不瞞將軍,此乃官家之語。”
“你我同為漢室,為華夏一統,方才刀鋒相向。如今,如何不能為華夏消化干戈?”
終於,秦玦鬆開手中長劍。
寶劍噹啷落地,謝玄收回手,按住傷處,道:“寶劍鋒利,必為大匠所鑄!”
秦玦搖搖頭,挺直背脊,雙手背於身後,似等繩索加身。
謝玄故作沒看到,把住秦玦手臂,笑道:“徹底清掃亂賊,尚需一些時間。將軍何不同玄共往城外?”
“聞城中缺糧,玄處尚有新送至的軍糧,且有傷藥,可於亂平後發於百姓。”
話說到這裡,謝玄的聲音頓了一下。
“還要勞煩將軍一道手令。”
秦玦點點頭,當場寫成軍令,交漢兵宣於城內。
當日,叛亂的胡騎盡數被誅,城內大火熄滅,漢軍在城前架鍋煮粥,分於百姓和守軍。
隨軍醫者行走在人群之間,為傷者和患病者診治。
很快,苦澀的藥味摻雜在稻粥的香氣里,眾人卻毫不在意。有百姓捧著陶碗,被熱粥燙到嘴,疼得嘶了一聲,臉上卻現出笑容。
看到虛弱的老人和孩童,舀粥的漢軍不免想到早年,鼻根生出酸意,特地多撈半勺,口中道:“小心燙。”
“聽口音,郎君不似南人?”一名老人試著問道。
漢軍笑道:“不瞞老翁,我祖籍東海,和彭城同屬徐州。”
秦玦在叛亂中受傷,一條手臂吊在身前。加上半月來未曾飽腹,日日僅得一碗稀粥,身體已是相當虛弱。
能策馬拼殺,稱得上是奇蹟。
看到城門前的一幕,秦玦的表情微生變化。閉上雙眼,重又睜開,似有些迷茫,又似千鈞重擔忽然減輕,情緒極是複雜,一時之間,連他自己都辨別不清。
太元九年,四月
彭城戰報送至洛州,桓容聞聽大喜,令將士加速前行,務必在六月前抵達長安。
大軍鋒銳所向,城池陸續被下。
有隨軍的北地官員自願往城內勸降,幾次下來,成效斐然。
“漢天子仁德,從不嗜殺。去歲漢中一戰,三萬甲士被擒,今雖暫押梁州,性命卻是無礙。”
“仆聞官家親言,天下離亂已久,人口凋零。都為漢家兒郎,守土衛疆,驅逐賊寇,實是有功。他日天下一統,如果願意,仍能為國效力,如果不願,亦能解甲歸田。”
“如開城門,則大戰可免,城內百姓皆得保全。”
戰鬥最初,桓容給桓石秀的書信,實為保存漢家的有生力量,不想拿下長安之後再為賊寇所趁。
哪裡想到,襄陽之戰不只成全了桓石秀的善戰之名,更坐實桓漢天子仁厚愛民,有情有義。
桓容可以對天發誓,他絕無邀名之意。偏偏事情湊巧,一個餡餅從天而降,啪嗒一聲落到頭頂。
如果苻堅泉下有知,未知會做何感想。
彭城之戰結束,冀州刺使心知所圖無望,遇青州、并州合兵包圍,只能開城門投降。
因桓容有言在先,冀州刺使性命得保,暫被押往并州,空出的權利,由桓漢派遣的官員接手。
對此,并州和青州刺使並未多言。
願意很簡單,秦瑒領兵在西海,秦玖帶兵駐守朔方。從雁門郡到漁陽郡一帶,都是秦氏兄弟的心腹。加上留在三韓的劉氏部曲,以及漠南的數千胡騎,秦氏的力量仍不可小覷。
一旦這些軍隊南下,對兩州的威脅著實不小。
再則,西河郡仍為秦鉞牢牢把持,兵力不多,卻是各個精銳。
并州刺使不敢輕舉妄動,以免招來秦玖的瘋狂報復。
不知出於何因,無論中原打得多熱鬧,秦瑒和秦玖始終按兵不動,牢牢守住邊界的戰略要地。
僅有知情人曉得,西海、朔方和長安之間的聯絡從未斷絕,只要秦璟一聲令下,大軍即可大舉南下,直撲桓漢大軍。
至五月中旬,桓漢大軍終於掃清通往咸陽郡的道路。
消息傳來,長安城內流言紛起。
朝會之上,不下五人請秦璟下令,調秦玖和秦瑒的軍隊南下,同漢軍殊死一戰。
秦璟卻沒有點頭,只令調集咸陽郡內將兵,徵召青壯。
“為防胡賊南下,邊軍不可輕動。”
朝會之後,秦璟離開光明殿,擺駕椒房殿,請見劉太后。
彼時,劉太后和劉淑妃皆在內殿,陪著說話解悶的美人卻是不見蹤影。
見到秦璟,劉太后令宦者和宮婢退下,嘆息一聲,道:“戰事如此,阿子可有決斷?”
秦璟端正衣冠,向劉太后姓稽首禮。
“兒當日立誓,驅逐賊寇,恢復漢室,一統中原。如今,怕要令阿母失望了。”
劉太后搖搖頭,沉聲道:“我並未失望。”
秦璟直起身,靜聽劉太后教誨。
“阿子揮師掃北,盪盡賊寇,恢復漢家,我欣慰尚且來不及,何言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