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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天子近段時間的表現,難保不會出什麼問題。
桓大司馬直視御座,雙眼緊盯司馬奕,見他面色微紅,表情中閃過一絲瘋狂,心中頓時響起警鐘。
“古有堯舜禪位佳話,朕為天下萬民慮,欲仿效而行。有意禪位……”
司馬奕尚未說完,桓溫臉色驟變,視線如刀鋒般掃過。伺立在御座前的宦者如夢初醒,當即要攔住司馬奕,不讓他繼續往下說。
“滾開!”
司馬奕被中途打斷,怒火終於爆發,兩腳踹翻宦官,大聲道:“詔書已下,朕有意禪位幽州刺使……”
此言剛一出口,褚太后突然從殿後行出,身側的宦者迅速上前,當著文武百官的面抓住司馬奕,就要將他拖走。
“朕……我……”
長樂宮的宦者孔武有力,對司馬奕缺少敬畏之心,幾乎將他架到殿後,半點沒有遲疑。中途怕他出聲,更堵住他的口,任憑他奮力掙扎,大手始終似鉗子一般,分毫也不放鬆。
群臣面面相覷,看著代替司馬奕臨朝的褚太后,再看立在隊列前的桓溫,想起司馬奕之前所言,當下一凜。
詔書已發,禪位幽州刺使?
會不會是聽錯了?
如果司馬奕想通過禪位取得好處,那也該是桓溫,而不該是桓容!
此時此刻,沒人敢輕易開口,更不會不要命的求證天子所言真假。眾人的視線集中到桓溫身上,都想看一看,桓大司馬會做出何種反應。
郗愔略微側過頭,用眼角餘光打量著老對手,心思莫名。
謝安和王坦之表情不變,心情複雜。
王獻之怔忪片刻,眉心深鎖,和王彪之對視一眼。後者向他搖了搖頭,警告他莫要輕舉妄動,此事回府再議。
足足兩盞茶的時間,殿中無人開口。
褚太后看向桓溫,心底雖有不甘,到底主意已定,無法中途反悔,必須堅持下去。她今天出現在這裡,命人拉走司馬奕,目的是向桓大司馬示弱,甚至是示好。
幽州的事情未成,她手中的籌碼越來越少。
阿訥不比以往忠心,南康定然控制不住。
這種情況下,除了向桓溫示弱,她沒有任何辦法。好在新帝是司馬昱,看在同為皇室的份上,應該不會下狠手。
手中權利被削弱是必然。
不過,只要留在台城,終有扳回局面的機會。
須知司馬昱已年過半百,如果哪天發生不測,繼承皇位的很可能是司馬曜。屆時,自己便可藉機翻身。
不過有個前提,桓溫沒有篡位。
想到這裡,褚太后不禁咬碎銀牙。
如果幽州事情能成,攥住桓容謀逆的把柄,禪位詔書就成廢紙,即便對方拿出來,大可指為偽造,更會坐實覬覦大位的罪名。
再觀桓溫,親子謀逆,做老子的自然脫不開干係。
哪怕路人皆知桓大司馬要謀反,終歸沒有切實的把柄。如果被抓住“小辮子”,京口和建康士族必定會把握機會,聯合起來打壓姑孰。
多方相爭,晉室固然要夾fèng生存,卻也能憑藉超然的地位左右逢源,甚至坐收漁翁之利。
可惜事敗垂成,功虧一簣!
褚太后攥緊十指,將滿腔的不甘和憤懣壓下,當殿道:“今上沉湎酒色,素行昏聵,時有瘋癲之舉。遇上天示警,降日食之相,已無法敬承宗廟,奉守社稷。”
既是瘋癲,言行俱不可信。
從根本上否定了禪位詔書的權威性。
“丞相錄尚書事琅琊王昱,體自中宗,明德劭令,睿智英秀,眾望所歸。宜從天人之心,百姓之望,以嗣皇極。”
話音落下,百官齊聲應諾。
廢帝之事一錘定音。
當日,有司遍查典章,援引《霍光傳》定製,廢司馬奕帝位,降為東海王,遣護衛兩百送出台城,趕赴封地。
為防司馬奕再出“誑言”,太后命醫者用藥。
“天子不智,難免行瘋癲之舉,如在萬民之前,恐有失皇室體統。”
醫者心領神會,親自熬煮藥湯,給司馬奕灌了下去。
不到半刻鐘,司馬奕便覺神智昏沉,雙腿虛軟,腳下似踩棉絮。無法自己行走,只能被宦者扶著送上犢車,行出神獸門。
臨行前,褚太后命人為他除下麻衣,換上青袍。
“我還活著,他給誰服喪!”
停了半日的雨水又開始砸落,打在車廂上,發出陣陣鈍響。
司馬奕躺在車廂里,視線模糊,深思飄忽。
聽著雨聲,知曉自己已離開台城,使盡渾身力氣,揮開宦者的手,勉強靠坐起來,顫抖著手指打開車窗,渾濁的雙眼染上澀意。
未幾,兩行咸淚滑落臉頰,同砸落的雨水交織在一起。
“興寧三年,我就是從這條路進入台城,轉眼已是六載……”
悲到極致,淚水反倒漸漸乾涸。
犢車載著司馬奕,身後跟著兩百護衛和十餘輛大車,冒雨行出台城,一路離開建康,踏上未知的前路。
雨幕漸大,城中的百姓見車隊路過,尚不知車內就是廢帝。
直至宮城方向追來幾輛紅漆皂繒的車駕,身著朝服的官員冒雨而立,遙向前方揖禮,眾人方才恍然,知曉過去的不是尋常士族。
咚、咚、咚!
宮城傳出隆隆的鼓聲,有司下發命令,攜帶官文的府軍騎快馬奔出建康。
城內張貼告示,並有文吏向百姓宣讀。
“帝奕降為東海王,即日歸藩。琅琊王睿智賢明,人望所歸,將承大位!”
秦淮河北岸,兩輛牛車迎面遇上。
一輛刻有琅琊王氏徽記,另一輛則屬陳郡謝氏。
車門推開,王獻之和謝玄現出身影。
前者一身朝服,頭戴進賢冠,溫文俊雅,恍如謫仙;後者同樣是朝服加身,卻除去冠冕,長發散落背後,僅以一條絹帶束住,發間猶帶著水汽,仍是道不進的灑脫俊逸。
四目相對,再尋不回往昔的情誼。留下的僅是刻進骨子裡的優雅和禮儀,疏離而冷漠。
“幼度安好。”
“子敬客氣。”
彼此頷首,車駕擦身而過。
吱嘎的車輪聲中,兩人向不同的方向行去,漸行漸遠,似兩條平行線,再無任何交集。
河岸旁,賈秉關上車窗,對健仆道:“去青溪里。”
“諾!”
車夫揚鞭,不起眼的牛車很快穿過雨幕,消失在巷尾。
放下盱眙來的書信,賈秉背靠車壁,開始閉目養神。
東海王被廢,琅琊王即將登位,建康的風雨未必減少,反而會更加猛烈,京口和姑孰怕會直接角力。
這趟渾水不能淌,稍有不慎就會粉身碎骨,最好能夠避開。
至於朝會上的風波,賈秉並未放在心上。
為手中權力,在場之人也會封鎖消息。只是從今往後,明公身邊定然更不太平。
凡事皆有利弊,此事難言好壞,端看如何處置利用。唯一讓他提心的是,司馬奕如何能當著眾人的面開口。
以桓大司馬平日行事,絕不會如此馬虎,給他可趁之機。
那麼,是有人刻意為之?目的是什麼?
想到這裡,賈秉睜開雙眼,狹長的眼眸微閃,黝黑冰冷,深不見底。
遠在幽州的桓容並不知道自己再次被坑,接到秦璟的書信,短暫的期待之後,迅速升起幾分警惕。
“秦兄親自前來,這筆生意怕是不好做了。”
放下絹布,桓容單手支著下巴,一邊咬著肉乾磨牙,一邊思量對策。
蒼鷹立在木架上,看到湊過來的兩隻鵓鴿,果斷炸開頸羽,張開雙翼,用翅膀護住整盤鮮肉。
吃肉的鴿子了不起?
長得圓胖討喜又怎樣?
誰敢和老子搶食,老子和誰拼命!不是被警告不許下爪,信不信老子直接拿你們當零嘴!
第一百三十七章 觸動
司馬奕被送出建康,由侍御史殿中監領兵護衛,先走陸路,再換水路,快馬加鞭,日夜兼程,於十二中旬抵達豫州譙郡。
縱然降封東海王,司馬奕也該有封國,食邑超過五千戶。
奈何桓溫和褚太后達成協議,封國直接取消,食邑同樣沒有,就連人也被送到桓溫的眼皮子底下,再無半點自由。
此舉切實表明,皇室已經徹底放棄司馬奕,視他為一顆廢子,任由桓溫搓圓捏扁。
作為向桓溫示好的表現,明白告訴後者,只要桓大司馬不篡位,保證皇姓仍為司馬,無論他如何對待廢帝,哪怕前腳到譙郡,後腳就宣告病故,皇室都無意同他為難。
司馬奕沒有任何反抗的機會。
或許是忌諱他的“瘋狂”,怕他再說出驚人之語,隊伍沿途不做停留,抵達譙郡之後,由侍御史殿中監做主,不打諸侯王旗號,而是以護衛假做健仆,以尋常士族的車駕入城。
時逢大雨連日,道路泥濘。
一行人進入城門,除了守城的府軍,遇上的百姓少之又少。
馬車順利穿過東城,抵達設立在西城的王府。
此處本為前朝郡治所,晉立國之後即被廢棄,選在北城另起太守府。
經過數十年的風吹雨淋,房屋已然破敗不堪。又遇冷風呼嘯,雨雪連天,牆頭院中遍布衰糙殘瓦,一片荒涼衰敗的景象。
為迎接司馬奕,桓溫下令整修屋舍,甚至仿效盱眙之法,在屋內搭建取暖的地龍。
出面談生意的是鍾琳。
作為桓容手下數一數二的內政人才,鍾舍人半點不講情面,獅子大開口,要價高到一定境界。
好在桓大司馬不差錢,兼時間緊迫,眼睛眨也沒眨,直接派人送出金銀。
盱眙的工匠得到命令,很快趕往譙郡,沒有任何偷工減料,做活乾淨利落,不只縮短工期,還買一送一,順便為王府修理了院牆和正門。
至於牆頭的枯糙和院中的雜物,合該府中健仆收拾,不該由他們動手。
工程結束後,工匠盡數返還盱眙。
譙君太守想過挽留,奈何給出的工錢不夠,連桓容的零頭都及不上。
沒法比壕,強行留人?
別說笑了。
真敢這麼做,第一個出面拍死他的不是桓容,而是桓大司馬!
百般無奈之下,太守只能花錢買工,將府邸整修一遍。隨後一邊肉疼,一邊眼睜睜看著工匠登車行遠。
“真是個好東西啊。”
感受著屋內的溫暖,譙郡太守敞開大衫,飲下溫過的美酒,不自禁發出感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