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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書監孫盛妙手文章,與做出《搜神記》的干寶齊名。筆下著有《魏晉春秋》,錄到太和五年,具實記載北伐經過,廢帝之因,對桓大司馬多有批駁,無半分諱言。
文章傳出,世界人如何評價不論,桓大司馬實是怒不可遏。郗超親自過府言說厲害,孫盛油鹽不進,長袖一甩,堅持尊重事實,不肯曲意逢迎,直接將郗超轟了出去。
“昔太史公固筆史,方有鴻篇成文。桓元子跋扈蠻橫,我亦非懦弱之輩!”
簡言之,有能耐你來啊,老子不怕死!
桓溫怒上加怒,你和誰老子呢?!
當即命人將孫盛的兒子抓來,一通威言恐嚇,後者沒有親爹的勇氣,只能唯唯應諾,答應一定說服親爹,將文章重新寫過。
“孫盛不肯曲筆,孫潛攜子跪於前,仍是不願鬆口,言史家書法無可擅改,竟至拂袖離去。”
事發時,賈秉恰好在建康,知曉事情的詳細經過。
“其後,孫盛更將文章修改抄錄,命人送去北地。”
說到這裡,賈秉語氣微沉,明顯不以為然。
“晉同胡寇勢不兩立,大司馬功過無論,北伐兩捷不假。其書大司馬之過,雖具實情,然言辭過激,宣揚君臣不睦,無異漲胡賊氣焰。”
“此文傳揚,於國無益。”
站在各自的立場,不能說孫盛有過,也不能說賈秉無理。
孫盛追求事實,不肯曲筆,的確令人佩服。但他將文章傳到胡人手中,無論從那個方面看,都有些欠考慮。
哪怕事實如此,大家也都知道,終歸沒有擺上檯面。
堅持事實值得欽佩,偏派人送去北地,而且時機不對,落得被苻堅譏嘲。桓大司馬名聲不好,晉室的名聲就好聽?
自家人打架,胳膊折了藏在袖子裡,不好讓外人看笑話,遑論是意圖吞併華夏的胡人。
桓容搖搖頭,嘆息一聲,“所以秉之才做此記錄?”
“然。”賈秉點頭。
“孫盛剛直不改,不肯曲筆。孫潛懾於大司馬之威,為保全家門,取得孫盛手稿私下修改,模仿筆跡散於建康,並親自送至大司馬前面,言是其父手筆。”
事實怎麼樣,彼此心知肚明。
桓溫不可能真舉刀殺人,要的不過是個台階。有了這篇新文,正名打嘴仗的事自然有人代勞。
“孫盛所著原文,仆曾經看過。文采非凡,確是佳作。”賈秉道。
“凡涉及大司馬章節,少有讚譽之言。明公亦被大司馬所累,被指以仗勢倚權,軍中逞威,奪部下之功。且無念親情,無憂孔懷,有jian梟之相。”
桓容無語了。
任誰被這麼罵都不會開心。
如果背後罵幾句也就算了,大張旗鼓抄錄散布,鬧得世人皆知,難怪渣爹要暴怒,神仙都會窩火。
“孫潛改過的文章,是否有涉及我的內容?”
“有。”賈秉點頭道,“照錄原文,一字不改。大司馬亦未責問。”
桓容:“……”渣爹果然夠渣!敢情罵自己不行,罵別人就沒關係?!
“明公無需擔憂。”賈秉淡然道,“於今亂事,有jian梟之名未必是壞事。縱觀歷代開國之君,可有仁慈之名?”
夏商周太過久遠,從春秋戰國到親王掃六合,從楚漢之爭到魏蜀吳三分天下,百分之九十以上的開國之君都和“仁慈”不沾邊。
劉皇叔屬於特例。
桓容捏捏眉心,回想先時的水煮活人、喜食生肉,到如今無視親情、有jian梟之相,他和好名聲真心不沾邊。
“罷。”
罵就罵吧,鬧心也沒用,不過是多添一層煩惱。在他決心問鼎逐鹿時,好名聲就同他無緣。史書如何記載,隨他去好了。
馬車一路前行,至廣陵停靠碼頭,換乘鹽瀆大船。
船身達十數丈,高過百尺,不像尋常河船,更似能遠洋的海船。
大船停靠碼頭,引人爭相圍觀。
見到桓容走下馬車,不知是誰發出一聲驚呼,“是桓使君!”
“桓使君?”
“幽州刺使桓容!”
人群當下沸騰。
桓容身在盱眙,日常埋首政務軍務,尚不知各項政策已傳遍臨州。尤其是創辦書院學校,免學費接納庶人流民,更是引起軒然大波。
幽州不提,臨近州郡遍地傳言,有流民乃至村人富戶拖家帶口,想要前往幽州,奈何州兵不放行,使錢都沒用。
相鄰的僑郡感觸最深。
先時幽州地廣民貧,時常面對鮮卑侵擾,屬於不能安居之地。
現如今,慕容鮮卑被滅,秦氏同桓容有生意往來,邊境短暫安穩,無需日日擔心兵禍。桓容大力發展商貿,尋來耕牛,改造農具,配合朝廷旨意免去農稅,減免商稅,幽州日漸繁榮,流民更是少見蹤影。
以前大家都一樣,吃糠咽菜,一天一頓都吃不飽,還要隔三差五斷炊。
自桓容上任以來,州治所施行善政,郡縣官員受過教訓,有前車之鑑,不敢陽奉陰違,百姓實打實的得到好處。
吃不飽的人越來越少。
只要肯幹活,能下力氣,甭管男女都能找到活干,哪怕是五六歲的孩童,都能用撿拾的枯糙和朽木換錢。
“聽聞幽州發糧,不分黃籍白籍,全部一視同仁!”
亂世將近兩百年,西晉短暫統一,很快又被戰火打亂。
這樣的世道,人想要活下去,總要有個盼頭,有個希望。看不到半點光亮,心會變得麻木。
桓容給了這個希望。
無需刻意推動,隨著往來的行商,幽州的消息開始一傳十、十傳百,臨近的州郡都開始曉得,桓使君行善政,不亂發役夫,不苛收重稅,州內百姓都能吃飽肚子,安居樂業。
桓容一路疾行,中途少有停留,自然不會知曉詳情。
車駕行到廣陵,在碼頭登船,碰巧被一名行商認出,當著眾人喊破身份。
人群先是一靜,旋即似被觸動開關,齊齊向碼頭湧來。更有小娘子取下簪拆環佩,用手絹包著擲向馬車。
桓容有經驗,當下舉袖擋臉,對賈秉道:“秉之,勞你替我擋一下。”
雖不知廣陵人民為何如此熱情,但三十六計走為上,桓刺使長袖一遮,快行數步登上船板。
眾人不知端的,加上距離有些遠,以為站在車前的就是桓使君,絹帕簪釵一併飛出,瞬間將賈舍人淹沒。
護衛健仆反應迅速,擋住湧來的人群,將賈舍人“救”出花海。
登上大船,賈秉取下發上的一枚木釵,難得笑道:“托明公之福,仆也能有今日。”
桓容扯了扯嘴角,很有幾分尷尬。
不承想,今天不過是開胃菜,等船隊抵達建康,桓容才能真正體會到,什麼叫洶湧的人cháo,怎樣才是爆發的熱情。
第一百五十一章 扛得住
咸安元年,六月
季夏時節,水道變得格外擁擠。
南來北往的船隻穿行河上,滿載著北地的皮毛香料,南地的珍珠珊瑚,間有胡船夾雜期間,掛著特色的旗幟,喊著雄渾的號子,伴著飛濺起的白色水浪,組成一幅獨特的畫卷,彰顯運河上繁忙的景象。
兩艘北來的商船加快速度,船工和健仆都赤著胸膛,古銅色的胸膛流淌汗水,伴著踩動船槳,拉起船帆,肩背的肌肉隆隆鼓起,一塊塊黝黑髮亮。
面容剛硬的船主站在甲板上,一人臉上還帶著刀疤。
遇上舊相識,都是遙對彼此拱手,面上似很客氣,背過身立即沉下表情,低聲喝道:“超過去!休讓那廝趕在前邊!”
兩人均來自北地,船上貨物相似,且數量龐大,每次狹路相逢,為爭奪買家,必然有一場龍爭虎鬥。
自從秦氏攻下鄴城,將慕容鮮卑趕回祖地,燕國的輝煌早成舊事。
採納謀士意見,秦策採用與民休養的政策,大力推行墾荒種田,在國內發展商貿,境內漢、胡都得好處。
農人耕種,商人市貨,被戰火摧毀的城池村莊重新煥發生機。經過口口相傳,往來境內的商隊越來越多,規模不及晉地,卻遠遠超過氐人統治的疆域。
苻堅失去邊界三郡,長安的貿易也不似往日繁榮,日子相當不好過。
秦策率兵出征,不忘命人統計境內戶數,重造戶籍。借鑑晉國政策,對戶籍進行分類。黃籍為漢,不分村人流民,有鄉鄰宗族作保均可入籍。白籍為胡,多為改漢姓換漢名的雜胡,並有少數投靠的鮮卑部族。
“入白籍十年,於郡縣置有房舍產業,足額繳納糧稅商稅,有里中作保,可改入黃籍。”
得知這項政策,桓容詫異半晌。
這分明就是晉朝版居住證!
有這項政策在,就有分化融合的基礎。對比幽州施行的政策,著實高出一個台階。
思量許久,桓容不得不承認,秦氏久在北方,手段確有獨到之處,值得自己學習。
鹽瀆大船行過運河,猶如巨獸碾過水麵。
遇其經過,河上船隻紛紛避讓,讓開中心水道。唯恐不小心被擦到碰到。若是倒霉點,被水流困住,損失定然不小。
見到這艘龐然大物,爭先的船主顧不得鬥氣,匆忙令船工讓開通路。
許多貨船船主和搭乘的船客走上甲板,眺望船身過處,瞪大雙眼,不由得發出感嘆:“好大的船!”
“看船上的旗,似是幽州來的?”
船隻行遠,眾人尚在議論紛紛。有消息的靈通的轉轉眼珠,得意開口道:“我知道船上是誰!”
“怎麼說?”
“休要賣關子!”
眾人心中好奇,紛紛開口詢問。
“日前廣陵傳出消息,幽州刺使桓容過境。據悉,他所乘的就是一艘巨船,船廠十幾丈,幾可遠洋海上。”
“幽州刺使?”
“可是舞象出仕,文治武功非凡,隨大軍征北,在戰場上生擒鮮卑中山王,未及冠便升任幽州刺使,執掌一方的那位?”
“就是他!”
嘩!
眾人頓時一驚,旋即變得激動。
“聽聞幽州免稅三年,可是真的?”
“糧稅確免,商稅未免,亦少於臨州。”
“我曾至盱眙市貨,知曉詳情。”一名年約四旬的行商開口道,“盱眙城今非昔比,城內布局不同建康,里巷之外更有坊市,廛肆聚於西城,商鋪鱗次櫛比,商販入坊都要領木牌,出來後按定額抽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