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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地叛亂起得突然,平息得也十分迅速。
相比之下,青州燃起的戰火卻不是那麼容易熄滅。
李遜叛亂為的是私利,為達成目的,甚至不惜勾結外族。
唐公洛則不然。
他叛亂的導火索是秦策得一道旨意,是朝廷處置并州天災的手段!
唐公洛祖籍并州,本為氐秦將領。在秦氏攻破長安之前,率眾投奔,助秦氏大舉進兵。在秦策登基後,為他懾服豪強出了不少力,也得罪不少人,於太元三年官授青州刺使。
為官數載,唐公洛始終兢兢業業,不敢有半點馬虎。
可惜的是,降將身份始終是他的短板。秦策固然用他,卻也在防備他,明里暗裡不斷削減他的勢力。尤其在豪強陸續服軟之後,舉動更為明顯。
并州是唐公洛的老家,追隨他的將士大多出身於此。
并州大旱蝗災,疫病蔓延,唐公洛心急如焚。好在朝廷反應迅速,很快賑災放糧,派出軍隊並召集百姓滅蝗。
對於疫病的處置,能最大程度的控制源頭,手段卻過於嚴酷。唐公洛固然心憂,但為了避嫌,也不好多說什麼。
不過,事情發展到後來,他開始發現不對。
被指為疫源,包圍焚燒的村莊中,近三四成與他有關。當年他手下的強兵,包括今日的部曲,多數出於此地。
越想越覺得不對,唐公洛派人暗中打聽,得出的答案駭人聽聞。
竟有人借天災之機大開殺戒,剷除異幾!
是不是秦策下令已不重要。
即使不是他親口下達旨意,照樣脫不開關係。
血淋淋的證據擺在眼前,唐公洛被仇恨逼紅雙眼。在祖籍之地被包圍,族人盡數被殺之後,終於忍無可忍,一怒揭竿而起。
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實非秦策本意。
借刀殺人的打算他的確有,可絕沒想過不留後路,對唐公洛的族人下手。
等他反應過來,昔日被唐公洛壓制的豪強已然聯合起來,屠盡唐公洛的族人。後者被逼到絕路,退無可退,唯有一條路可走:造反!
叛軍的消息不斷飛回長安,秦策面沉似水,俯視滿朝文武,克制不住殺人的欲望。
光明殿寂靜無聲。
暗中策劃的幾姓豪強,仿佛約定好,全部眼觀鼻鼻觀心,集體失聲。
與此同時,北地的消息傳回建康,知曉事情大概,桓容眉心擰出川字,開始認真考慮,究竟該不該淌這趟渾水。
如果決定插手,必須仔細謀劃。
青州和桓漢之間隔著徐州,拿下地盤不太現實。如果貿然行動,必然會導致兩國開戰。別說秦策,他現在也沒準備好,倉促開打,哪怕最後能夠獲勝,損失也定然不會小。
不要地盤,只救人?
或許可行。
桓容鋪開輿圖,手指沿著建康滑向鹽瀆,撇開陸路,順海路向上,最終停在青州所在。
青州治下有郡臨海,甚好。
第二百八十四章 亂成一鍋粥
早朝之後,謝安獨自被留了下來, 由宦者引路, 往內殿議事。
不解天子何意, 謝安進殿之後,行禮落座, 並未著急出言,只是看著鋪在面前的輿圖,心頭微動, 難得有些出神。
桓容坐在矮榻後, 命宮婢送上茶湯糕點, 盡數退出殿外。
殿門合攏,吱嘎一聲輕響, 喚醒沉思中的謝安。
“謝司徒, 朕召司徒前來, 實是有事相商。”
“陛下請講。”
桓容的態度如此慎重, 謝安心中登時有了計較。看到面前輿圖,想到北地之事, 腦子裡閃過數個念頭, 不知不覺間, 目光定在青州之上。
“日前秦青州刺使唐公洛反, 欲投我朝, 司徒以為如何?”
桓容開門見山,謝安神情變得凝重。
“臣聞唐公洛乃氐秦舊將,勇武果敢, 氣力超群,能坐制奔牛。箭術更是非同一般,可百步穿楊。仕氐秦時有滅代之功,授征北將軍。”
桓容靜靜聽著,知曉唐公洛有這份本領,並不感到意外。如果沒有過人的本事,如何會以降將的身份得到重用,甚至坐鎮一州。
從種種跡象來看,秦策防備唐公洛不假,但也確實在用他。
然而,并州的事又該如何解釋?
桓容捏了捏手指,忽然覺得,說不定秦策並非“主謀”,七成以上是為他人背鍋。
“秦氏伐長安,唐公洛功勞不小。苻堅身死之後,秦氏收復各州,其亦有大功。”
說到這裡,謝安似想起什麼,惋惜的搖了搖頭。
“秦策善用人,奈何疑心太重。”
接下來的話,不用謝安細說,桓容也十分清楚。
唐公洛出任青州刺使,貌似手握大權,實際上,卻是被關在籠子裡,左右動彈不得。
青州南臨徐州,原為秦璟治下,現為秦玦鎮守;向北是冀州,由夏侯將軍駐兵。
東行是大海,沒有海船,無異是條絕路。
西面是兗州,駐紮此地的將領是秦璟舊部,加上隔壁就是秦玒駐兵的洛州,但凡有風吹糙動,青州立刻會被包了餃子。
這樣的安排,足見朝堂對降將的態度。
唐公洛倒也能忍,始終兢兢業業,沒有半句怨言,為秦策鎮守青州。
可惜,樹欲靜而風不止。
無論投靠秦氏之前還是之後,唐公洛得罪的人委實不少。長安朝中,至少有三分之一和他生過不快。
尤其是秦策削減豪強勢力時,唐公洛成為一柄鋒利的快刀,傷在他手中的人很是不少。
有秦璟在前,世人很少會注意到唐公洛。被他收拾過的豪強卻時刻不忘,逮住機會就要反咬一口,以解心頭之恨。
并州之事是偶然,也是必然。
即便今天不動手,隱在暗處的人也不會長久沉默。總有一天,唐公洛會成為明晃晃的靶子,一步步被逼入絕路。
謝安一邊說,桓容一邊思量,腦子裡飛速轉動,考慮接下來該如何開口,才能讓謝司徒接受他的提議,並代他出面說服王彪之。
郗愔那裡不用擔心。
郗超出馬,只要有利益可得,一切都能搞定。
實事求是的講,這對父子的關係究竟如何,桓容也有點看不明白。
換做幾年前,桓容可以斬釘截鐵的說,郗愔有大義滅親之心。現如今,郗愔的繼承人依舊是郗融,始終沒有改變,但是,郗超出入丞相府的次數卻愈加頻繁,常常一留就是半日。
不只是桓容,滿朝文武之中,凡是知曉早年之事,差不多都跌破眼鏡,很是想不明白,這對父子究竟是在唱哪出大戲。
“陛下提起此人,可是有北伐之意?”
“司徒何出此言?”桓容愣了一下。
“如非如此,臣實是猜不透,陛下特地召臣前來,提起青州,且有這張輿圖,究竟是為何意。”
“唐公洛舉旗謀反,言要轉投建康。”桓容沉聲道。
謝安眉心微蹙,縱然神情凝重,依舊是氣質非凡,不折不扣的老帥哥一枚。
“陛下真要發兵?”
桓容出兵北伐,逐步收回中原,是利國之事,謝安自然不會反對。可在他看來,現在並非動手的最佳時機。
交州叛亂雖平,亂賊並非掃除乾淨。
寧州刺使日前上表,拿下林邑都城,欲搜捕殘寇,並趁機收服周邊番邦,恢復秦漢時的舊土,一時之間無法撤兵。
今歲麥稻大熟,國庫豐腴,支持一兩場大戰沒有關係。可插手青州,明顯是和長安對著幹,很可能引來對方的報復。
如此一來,絕不是一兩場局部戰爭就能解決。到最後,很可能是決定誰主華夏的大戰。
謝安以為桓容不會如此莽撞。
亦或是天子另有準備,只是他被蒙在鼓裡?
“司徒的擔憂朕明白。”
從謝安的神色里,桓容能猜出一二,當即解釋道:“朕言唐公洛,的確有意插手青州,並非為了幾處郡縣,而是為唐公洛及其手下將兵。”
“為人?”
謝安先是驚訝,繼而恍然。低頭看向輿圖,表情中閃過幾分明悟。
“陛下可是要用海船?”謝安一語中的。
“正是。”桓容輕輕頷首,示意謝安靠近些,手指點著輿圖,繼續道,“幽州商船歲往北地市貨,偶爾會停靠青州,對當地有幾分了解。”
“朕日前召人詢問,知曉商隊同當地百姓頗為熟稔。”
礙於長安的關係,為不引起秦氏警覺,商隊沒有在當地設立商行。借當地商鋪照樣傳遞消息,織成一張更加隱秘的關係網,埋下更多的釘子。
“依朕之意思,可事先與唐公洛書信,計定之後,方使船隊靠岸。”
桓容制定的計劃很簡單,三言兩語就能解釋清楚。
謝安聽過之後,沒有馬上表態。略微沉吟片刻,開口道:“陛下可曾想過,船行海上需要時日,而長安不會坐視青州叛亂。發大軍征討,唐公洛是否能撐到海船抵達?”
簡言之,如果唐公洛撐不住,被秦策派兵剿滅,計劃再好也是白搭。到頭來,花費人力物力,仍是竹籃打水一場空,更會被長安抓住把柄。
早知謝安會有此問,桓容不慌不忙,慢悠悠道:“正因有此擔憂,才會請謝司徒留下。救人如救火,儘快說服三省,尤其是王司空那裡,都需司徒出面。”
謝安:“……”
敢情不是疏忽,是早已經挖好坑,在這裡等著他?
事到如今,說不同意難免會掃天子顏面。
點頭同意?
謝安看向桓容,神情又是一怔。
話說,他什麼時候贊同派船去救唐公洛了?怎麼三繞兩繞,繞到他去說服旁人?
桓容挑眉,沒有嗎?
謝安同樣挑眉,有嗎?
這個“傻”裝得很不成功,君臣對視片刻,桓容咳嗽兩聲,乾脆耍賴到底,鄭重表示,司徒辦事朕放心,所以,勞煩司徒了!
謝安默然半晌,最終只能接受現實。
天子挖坑,自己沒能看清,主動一躍而入,實在怪不得旁人。再者說,此事的確於國朝有利,掉坑一回又有何妨。
“臣遵旨。”謝安拱手,不再計較天子挖坑的舉動。
目送謝安退出內殿,桓容長舒一口氣,伸手摸摸後頸,一片cháo濕,明顯出了不少冷汗。
和這位大佬玩心思,當真不是件容易事。
今天是謝安主動讓步,如非如此,事情絕不會如此順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