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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水有限,求水者逾百。我為一縣之令,不忍百姓受苦,頑疾不愈,病痛難消。”
話到這裡,石劭已能猜到桓容的打算,看向他的目光生出變化,實是讚賞居多。
“水乃萬源之本,今以鹽瀆之水相和,望神明庇佑,護我一縣百姓。”
話到這裡,桓容站起身,迎著江風拱手揖禮。
風起時,衣擺飛揚,袍袖烈烈,少年眉目如畫,鸞姿鳳態,瀟灑之意盡現。
百姓被桓容帶動,紛紛調轉方向,面向河流跪拜。
祈禱聲中,氣氛愈發顯得肅穆。
不少人憶起南逃路上的艱辛,念及死在途中的親人,禁不住淚如雨下。
幾拜之後,桓容直起身,朗聲道:“如神水可以救人,此鍋中水亦能活人。來人,請兩位高僧入水!”
聞聽桓容之語,眾人非但不覺得不妥,反而感念府君為民著想。如能證明鍋中水可活人,每人取一碗都是綽綽有餘。況且,有言高僧都是仙體,這樣入水過一遍,說不定神水更有功效!
思及此,眾人望向桓容,均是滿臉激動。
相比之下,兩名僧人則是臉色驟變,抖如篩糠。
神水究竟能不能治病,他們比誰都清楚。若是真被投入鍋內,不死也會脫層皮。
“府君……”
一名僧人將要開口,健仆卻一擁而上,抓手的抓手,抬腳的抬腳,幾步上前就要投入鍋內。
感受到沸騰的水汽,裸露在外的皮膚開始發紅刺痛,年輕些的僧人終於頂不住恐懼,開口大聲求饒。
“饒命!府君饒命啊!”
“不能下水,千萬不能啊!”
人群頓時譁然。
有聰明的已經隱隱察覺到問題。先時買下“神水”的富戶,捧著木匣臉頰抖動,盯著僧人的方向,目光幾欲噬人。
神水如能活命,他們為何不敢下水?
騙子!
這哪裡是高僧,分明就是兩個騙子!
僧人知曉秘密瞞不住,開始大聲哭嚎,只求能保住性命。
健仆停住動作,兩名僧人懸在沸水上方,皆是又驚又懼,大汗淋漓。汗水衝過滿是泥垢的臉頰,留下一道道清晰的溝壑。
桓容冷笑,道:“兩位高僧可有話說?”
“府君,府君饒命……”
“我二人鬼迷心竅,犯下大錯,求府君饒命!”
僧人被架在鍋上,生死全在桓容一念之間。不敢有任何僥倖心理,將自己行騙之事和盤托出,只求能留得一條命,不被扔入沸水。
“神水何來?”
“俱是以糙木灰混合,未加任何藥材。”
“爾等救治的流民又是什麼來路?”
“他是我的從兄。”一名僧人道,“我二人也並非僧人……”
嘩!
人群再次譁然。
兩名僧人,不,該說兩個騙子為保住性命,道出的越來越多,甚至開始互相揭發。
聽到他們一路行騙,使得不下十餘戶家破人亡,親人離散,眾人莫不切齒憤盈。
得知其曾以收徒為名,從流民隊伍中拐騙出孩童,賣入腌臢之地,反令孩童家人感恩戴德,眾人頓感怒意滔天,恨不能將其碎屍萬段。
“殺!”
“殺了他們!”
“這等惡徒絕不能輕饒!”
“我從兄幼子丟失,就是這樣的惡徒所為!”
“該將他們千刀萬剮!”
“殺了他們!”
不知是誰帶頭,一塊石子丟到騙子額頭。很快,更多的人抓起石頭扔向兩個騙子。
兩人的同夥早趁機溜走,被幾名惡俠抓回,排開人群,拎起脖子,當場丟入鍋內。
“啊!”
騙子發出一聲慘叫,眾人猶不解恨,紛紛懇請桓容,將餘下兩個騙子也丟入水中。
“府君當順應民意。”
見桓容猶豫不決,石劭低聲道:“此三人惡貫滿盈,害死人命不知凡幾。此前更鼓動she陽縣民,險些釀成民亂。府君當斷則斷,否則必受其害!”
桓容看向石劭,心中隱約升起一個念頭,對方話中所指,怕不僅是這幾個騙子。
人群越來越憤怒,石子之外,糙鞋木塊接連飛出。
幾個健仆為躲開木塊,突然間手滑,無需桓容下令,兩個裝成僧人的騙子當即掉入水中。
“啊!”
“救命!”
慘叫聲接連而起,四周的人群卻在拍手稱快。買到“神水”的富戶更是打開木匣,將水盞丟入鍋內,正好砸在一個騙子的頭上,登時鮮血淋漓。
人群自發添柴,慘叫聲很快被憤怒的人聲淹沒,漸不可聞。
桓容坐在馬車上,只覺手腳發涼。
這是亂世,人命猶如糙芥,亂兵胡人橫行無忌。
亂世中沒有桃花源。
亂世中最不值錢的就是人命。
“府君,這三人招搖撞騙,欺詐良善,拐賣孩童,害死人命,其罪大惡極,萬死不贖。”
“我知。”桓容點點頭,聲音乾澀,坐回到車廂內,道,“回到縣衙後,煩勞敬德執筆,將這三人罪行錄於紙上,廣告鹽瀆縣內。如附近州縣有人來問,亦可告知。”
“諾!”
未等柴火燃盡,三人早已身死。
眾人不願為其收斂屍骨,盡數丟到城外林中,任由豺狼啃噬。
有宵小欲趁亂偷走木屋中的金帛,被錢實帶人拿獲,更趁機抓捕混在人群中的刺客,不管對方如何爭辯,嘴堵住,直接五花大綁帶回縣衙。
事情了結,縣內被騙的百姓陸續領回財物。遇有丟失孩童的,桓容下嚴令追查,竟真的在一座隱秘的破屋發現線索,擒住另一夥騙子,接連找回五六人。
至此,桓容在鹽瀆的威望一時無兩。
但事有兩面,騙子雖然伏法,他“水煮活人”的凶名也隨之流傳,數日遍及僑州郡縣,京口的郗刺使都派人來打聽,詢問到底是怎麼回事。
到最後,隨商船往來,桓容的凶名竟傳至北地,廣播於胡人耳中。
知曉其為桓溫嫡子,流言更上層樓,做兒子的都是如此兇狠,親爹必定更加殘暴,更慘無人性!
無意之間,桓容又坑了渣爹一回。
珍惜羽毛的桓大司馬陡然發現,在北地胡人和流民口中,他的名聲竟開始和石虎之類畫上等號。
四月底,催糧官來到鹽瀆,知曉軍糧未能湊齊,壓根不用桓容擺出渣爹名號,竟是二話不說,直接幫忙弄虛作假。上下左右一番串聯,明明一石糧食沒交,官文中卻寫著“數額已足”。
桓容拿著竹簡,良久無語。
催糧官擦擦冷汗,心中暗道:不這樣成嗎?萬一桓縣令心生不滿,把自己丟鍋里煮了怎麼辦?
至於少掉的軍糧役夫,每個郡縣湊幾石,再從流民中多拉些青壯,總能湊足數量。
為自身安全,催糧官發揮急智,也是拼了。
第六十二章 無語的秦堡主
時入五月,臨近夏至,南地接連下過幾場小雨,旱情略有緩解。北方仍是連月亢旱,滴雨不下,遇到沒有河流經過的村落,田地中的麥苗已盡數枯死。
秦璟回到洛州,從秦玓口中了解過胡人動向,將塢堡內諸事盡數託付,留下運回的鹽糧,當日便啟程往北,輕車簡從奔赴西河郡。
目送馬隊飛馳而去,秦玓站在塢堡牆頭,一邊看著仆兵扛運鹽糧,一般感嘆自身“苦命”。
秦瑒坑他,秦璟忽悠他,繼續這樣下去,難保其他兄弟不會有樣學樣,還有沒有孔懷之情,能不能愉快的做兄弟了?
馬隊日夜兼程,在端午當日抵達西河郡。
彼時,塢堡城頭重兵把守,秦瑒和秦玦秦玸分別率騎兵外出巡視,每日往返數次,防備鮮卑和氐人亂兵。
“阿兄!”
秦璟進入塢堡轄地,恰好遇見秦玦率領的騎兵。
比起離開時,秦玦身上少了幾許跳脫,增添幾分沉穩。
“阿岩,怎麼是你出巡,阿嶸呢?”秦璟策馬上前,拉住韁繩,駿馬揚起前蹄,發出一陣嘶鳴。
“五兄去了上黨郡。”秦玦回答道。
“大兄不是在上黨?”
“日前有百餘氐人自平陽郡出逃,欲要投奔鮮卑,恰好被上黨的仆兵發現。大兄不放心,擔心是氐人使詐,其意在塢堡,故而來信請援兵。”
“阿嶸領了多少仆兵?”
“三百騎兵,八百步兵。”秦玦靠近些,壓低聲音道,“聽抓到的氐人說,氐主苻堅竟然沒殺帶頭反叛的苻柳,只處置了魏公。”
“什麼?”
“長安傳出消息,苻柳將要鎮守平陽,這些氐人曾經助王猛追殺叛亂部眾,唯恐被苻柳報復,這才連夜出逃,只帶著隨身細軟,連地盤都不要了。”
聽聞此言,秦璟當場無語。
“我知阿兄不相信,說真的,我都不信。”秦玦繼續道,“可這些氐人言之鑿鑿,派去長安的探子也傳回消息,這事九成是真。”
說到這裡,秦玦忍不住搖頭。
證實消息確實,氐人沒有說謊,塢堡上下均是目瞪口呆。眾人腦子裡只有一個念頭:苻堅絕對是腦袋進水,要麼就是走路沒注意,一頭撞到門框上,當場被門板夾住。
凡是腦袋正常的人,尤其是掌權的一國國主,會做出這樣的決定?
簡直不可思議!
“阿父當時就說,早晚有一日,苻堅會被自己害死。”
反叛的人不誅殺,抓回來反而重用。助他平叛的部將不賞,任由其心懷忐忑投奔燕國。
秦玦實在不明白,苻堅圖的到底是什麼。
好名聲嗎?
仁義?
在戰亂之地,“仁義”兩字多數時間可不是褒義。
“此事暫且不提。”秦璟問道,“苻雅之事如何?”
提起苻雅,秦玦立刻心情轉好。
“成了!阿兄南下不到兩日,就有氐人和鮮卑人送來金子。原本人該送到鮮卑手裡,沒料到氐人打下了陝城,出金的苻柳被抓了回去,慕容垂那邊沒再來人,阿父決定把苻雅交給氐人。”
“鮮卑人送來的金子如何處置?”
“當然是留下。”秦玦笑道,“送金來的幾個都是氐人叛將,得知苻柳被抓回,全部賴在塢堡不走。阿父不想收留他們,知道長安的消息,立刻把人送去平陽,死活不走的直接綁上馬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