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頁
或者該說,犯下的錯誤太多,看錯的人也太多,不知該從何悔起。
好在褚太后歷經風雨,半生都在宮中度過,不會被一時的敗局擊倒。她會咬牙堅持下去,直到轉機出現的那一天。
翻開道經,看著能倒背如流的文字,心緒依舊難定。
“早知今日……”
她會做出什麼選擇?
或許仍會廢除司馬奕,仍然會向桓容下手。只不過,手段會更加隱蔽,更加毒辣,不會給前者任何反擊的機會。
一陣冷風襲來,木窗洞開,殿中燈火被吹熄大半。
褚太后對著道經出神,玄色的袖擺在身側鋪展,映襯一室昏暗,仿佛漆黑的鴉羽,象徵著不祥和危難。
阿訥帶人送上新燈,垂首避開褚太后的目光,彎腰行禮,和眾人一起退出殿外。
今夜的建康,又將落下一場大雨。
值得一提的是,秦策稱王的日期,恰好同司馬昱入主台城的日子撞到一起。
沒有百官出迎、百姓夾道,也沒有金輅入城,秦策僅是穿上袞冕高坐上首,受一干文武三拜,場面難免有幾分寒酸。
由於兒子多在外地駐守,要麼就是帶兵打仗,對面的氐人很不老實,從最開始,秦策就沒打算按照古禮操辦,而是下令一切從簡。
不是考慮到“威嚴”問題,估計連官員朝拜的程序都會省略,直接派人到各地走一走,告訴該知道的,從今天開始,秦策不再是塢堡堡主,而是意將逐鹿天下的秦王。
為何將國號定為秦?
秦策表示,身為始皇血脈,此乃理所當然。
對於氐人會不會心塞抗議,秦策全不在乎。
事實上,他早看苻堅和他老子不順眼。一個胡族竊據中原,定秦為國號,遇上秦氏這個正主,不拼個你死我活才是怪事。
之前是四面皆敵,秦策騰不出手來。
現如今,慕容鮮卑已不成氣候,柔然正全力對付慕容評,慕容垂和慕容德在高句麗自立,吐谷渾和王猛的軍隊在沙州打生打死,東晉正忙著廢帝改立,壓根影響不到分毫。
秦策此時稱王,稱得上天時地利人和,想要收拾氐人也有三分餘力。
前提是能徵召足夠的將兵。
對於人手不足這件事,秦策也有幾分牙疼。
不過問題總要解決。
稱王之後,秦策下的第一道命令,就是派遣軍隊追擊燕國殘兵,最好將他們都趕去北邊。為達成目的,不惜接納雜胡。
和桓容的小打小鬧不同,秦策的動作很大。
無論原來歸屬何部,彼此之間存在何種源源,只要投靠過來,必須改換漢姓,重起漢名。
同時,小部落重新安置,鄰居常會是以往的仇家。大部落全部打散,由近千變成一兩百,又在仆兵的包圍之下,諒也鬧不出太大的亂子。
張禹等人出謀劃策,時而帶著部落首領圍觀幾場針對叛徒的刑訊,等他們嚇得手腳發軟,再施以好處利誘,勸說夾雜威脅,命其全家搬入城內,不再隨部落衝鋒陷陣。
和部眾分割開,予人以膽小怕死的形象,首領的權利很快就被架空,再不能服眾。
依照張參軍的謀劃,不需太多時日,多數雜胡將被同化,尤其是生活在鄴城附近的部落,速度更是快得超出想像。
秦氏的動作很快,秦璟率部曲抵達幽州時,鄴城附近的雜胡已被收攏得差不多。
桓容得知消息,和荀宥相視苦笑。
“仲仁如何看?”
“秦氏所圖非小。”荀宥神情肅然,當真有幾分頭疼,“明公同秦氏相交,務必要更加小心。”
“我知。”
桓容苦笑一聲,想起那場雨夜,愈發感到不真實。
“這筆生意不好做了。”桓容捏了捏額心,心始終落不到實處,“秦氏連胡人都收,可見人口奇缺。如今業已稱王,怕是更不會放流民南下。”
即便肯放開道路,價錢也不會便宜。
甚者,北方的漢人見到秦氏崛起,得其庇護,未必會樂意南下。
東晉名為漢家正統,說白了,也是從曹魏手裡奪取的政權。再向前數,曹魏照樣稱得上逆臣。這樣比較下來,反倒是秦氏更加“根正苗紅”,值得託付。
“為難啊。”
左也不是,右也不成。
桓容忽然發現,自己之前想得實在過於簡單。
想在亂世中走出一條路,何止比預期困難十倍。盟友背後捅刀,親朋當面翻臉,全都不可避免。
要跨越的障礙實在太多,遠不是扳倒渣爹就能順心如意。
“明公無需太過擔憂。”荀宥勸慰道,“秦四郎君既然南下,想必事情可以商談。”
“希望如此吧。”
桓容閉上雙眼,嘴裡泛起一絲苦澀。因期待而升起的一絲綺念就此被現實壓垮,瞬間變得無影無蹤。
十二月下旬,秦璟率領一百騎兵進入臨淮,直奔盱眙。
為避免麻煩,騎兵均做護衛打扮,趕著大車,和塢堡商隊同行。
途中經過幾處村落,發現人煙稀少,成丁多數不見,留下的婦人和老者卻無半分愁苦之色,知曉商隊有皮毛,紛紛取出絹布銅錢市貨。
秦璟頗感驚奇,問過方知,臨淮郡和淮南郡都在大興土木,村落中的壯丁和流民都被吸納做工,縱然糧食歉收,一家人也能填飽肚子。
“桓刺使下令開坊市,價格公道,尋來的山貨獵物都有著落,粗布藤筐亦有人買。”
婦人性格慡利,一番討價還價,硬是將價格壓下半成,和鄰居一起買下整張厚實的熊皮。順勢又買下兩張狼皮,一張鹿皮,準備給家人做幾件厚實的夾襖。
“這麼大的熊,臨淮可沒有。”
“有也不敢打。”
一場交易下來,村人市得需要的貨物,商隊得到足夠的消息。
想起數月前在幽州所見,秦璟不免心生觸動,單手撫過馬頸,眺望幽州方向,眸光漸深,心思難明。
第一百三十八章 幽州變化
天氣雖冷,盱眙城內仍是人來人往,人喧馬嘶,一派熱鬧景象。
秦璟一行入城時,恰好同兩支吐谷渾商隊遇上。因塢堡商隊曾同其市貨,彼此很快搭上話,開始一路同行。
和塢堡商隊不同,吐谷渾商人不習慣用大車,加上路途遙遠,貨物特殊,多採用駿馬和駱駝背負。
入城之後,駱駝之間會系上長繩,由專人看顧,確保隊伍不會中途走散。
“凡入城商隊,需看顧牲畜,遇有牲畜亂跑或贓污街道者,輕者罰絹,重者加倍。屢罰不改者,記入城內名簿,不許再入盱眙。”
明晃晃的告示貼在城門前,旁邊還有被列為“拒絕往來戶”的名單。
不懂漢文不要緊,有通曉胡語的文吏在旁解釋,保證不會有任何人漏聽。既然懂得規矩,就不能以“不懂”的藉口鑽空子,試圖逃避“罰款”。
兩支吐谷渾商隊都被罰過,而且還是重罰,對此心有餘悸。
過城門之後,第一時間管好駱駝和騾馬,甚至專門命奴僕跟在隊伍後,清掃隊伍過處,確保不被巡視的州兵抓個現行。
“不小心不行啊!”吐谷渾商人低聲道。
“罰絹倒是不怕,比起市貨所得不過是九牛一毛。就怕被記上名冊,不許再入盱眙城。”
“怎麼說?”秦璟開口問道。
“這裡的好東西太多,運回國都能市上好價。”吐谷渾商人咂舌,“再則價格公平,稅負也不重,旁處很難找這樣的地方!”
“洛州亦有大市。”秦璟道。
吐谷渾商人搖搖頭,不是和秦氏商隊有過生意往來,又對秦璟印象不錯,八成會像看傻子一樣笑他。
“我曉得洛州那裡不錯,也去做過生意,可利潤實在不高。”
“何以見得?”
“洛州地處北方,往來多是北地漢商,鮮卑和氐人,再有就是柔然和西域胡。他們手裡的貨物種類不多,我不甚感興趣。更何況,每年都有類似的商隊往來吐谷渾,根本市不出太高的價錢。”
“絹布倒是好,可惜價格太高。”另一名吐谷渾人插嘴道。
“就是這個道理!”
吐谷渾商人向四周看了看,指著開在道旁的食鋪,對秦璟笑道:“瞧見沒有,哪怕是同樣的香料,盱眙做出的燻肉就是不同,味道更勝一籌。”
“對!這裡的燻肉運回國,價錢都能翻上兩番,何況還有價格更低的絹布、金銀首飾,製作精良的工具,簡直是數都數不過來。”
“可惜這邊的工匠帶不走。”
“就是啊。”
三支隊伍一路行來,吐谷渾商人話匣子打開,不斷敘說在盱眙廛肆中的見聞。提到海鹽和絹布,更是翹起大拇指。
“這裡的絹布花樣鮮艷,很是難得。”吐谷渾商人道。
“雖說其他地方也能市絹,可惜價格太高,根本不能比。”
“自去歲以來,坊市里出現許多新奇玩意,之前見都沒見過,幾塊木頭做成的鳥能飛,馬能跑,運回吐谷渾,在貴族首領中間都能賣上天價!”
秦璟一路聽著,時而閃過幾許沉思之色。和商人並行穿過長街,很快來到廛肆集中的西城。
考慮到各種原因,在重建盱眙時,桓容和相里兄弟商議,結合長安和建康的建築風格,將四城重新規劃,互相隔開,不使坊市和民居混雜。
城中沒有水道,便以長街為間隔。廛肆和民舍之間設立籬門。日出開啟,日落即關。
東城仍住士族豪強,彼此之間如何劃分,桓容並不插手;
西城劃歸為主要的商業區,遍設大小市,近來還多出兩座酒肆,招牌是三名善舞的西域胡姬,算是城內一景;
南城為州治所和刺使府所在,並設有三座大營,出入最為嚴格;
北城主要為百姓聚居,偶爾有商鋪夾雜期間,多是些零散雜物和菜蔬,方便百姓日常所需,無需為一把青菜就跑去西城。
因盱眙商貿繁榮,往來的商隊日漸增多,尋找生計的機會也越來越多,附近的村民陸續湧來。
城內實在住不開,便有人出主意,由縣衙出面,仿效建康的布局,在城外建設“里”,以供村人暫時落腳。
目前已有北城外的馬頭裡和常山里,西城外的石鰲里,以及正在建設的茅山里。
日子久了,暫時落腳便成了常住,許多人在城內尋得生計,乾脆把家人接來,就此在里中定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