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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子立刻接話道:“我等是被逆賊抓來的村人!還請將軍明鑑!”
周延嘴唇動了動,到底沒糾正漢子的話,再次高聲喝問:“即是村民,為何手持兵刃,身染血跡,沖至大軍營盤?”
營盤?
眾人四下里張望,果然見不遠處有一片帳篷。只是心中仍存幾分驚疑,沒有立刻鬆開手中的刀槍。
正在這時,一輛更大的武車從火光中行來。
拉車的不是駿馬,而是兩名魁梧的壯漢,均是寬肩厚背,腰粗十圍,樣貌粗獷,虎目閃著精光。
武車停住,車門推開,一個少年的身影出現在眾人眼前。
一身絳緣官服,腰束金玉帶,頭戴進賢冠,身側懸一柄嵌金寶劍。
少年身姿修長,氣質溫雅,眉目如畫。
此刻立在車轅上,袖擺隨夜風舞動,雙眸燦亮如星,縱然未笑,也令人如沐春風。
不得不承認,在刷臉的時代,有副好相貌可謂無往不利。
周延固然英俊,奈何過於粗獷,不符合當世審美。典魁、魏起更不用說,後世還能做個型男,現下能止小兒夜啼。
換做桓容,根本無需開口,只是站到眾人面前,身份便彰顯無疑。
趁人群被吸引注意力,秦雷抱著袁峰側行兩步,迅速躲入藤牌之後。
袁氏部曲心生警惕,立刻想要跟上,不想被州兵攔住。前者正要發怒,但見對方掃過手中長刀,意思很明白,人要過去,刀先留下。
眼見秦雷越走越遠,部曲心中焦急,終於咬牙交出長刀,只留下隨身的匕首,快步跟了上去。
嘡啷幾聲,長刀落地。
人群茫然四顧,就見之前帶頭“衝殺”的漢子陸續丟掉兵器,伏跪在地。
“見過使君!”
桓容沒有出聲,視線再度掃過眾人,目光冰冷。
無需做到極致,只要學會秦璟三分,就能應付眼前場面。實在不行,擺出渣爹的表情也是一樣。
咚!
私兵齊聲高喝,長槍頓地,鼓聲再起。
眼見帶頭的漢子伏跪在地,餘下人等心中驚慌,紛紛丟開刀槍,不敢當面造次。
桓容暗暗鬆了口氣。
就在這時,破風聲乍然響起。三枚利箭分別從不同方向飛來,越過眾人,目標直指桓容。
“使君小心!”
典魁魏起同時大喝,抄起手中長槍。
周延動作更快,飛速拉開弓弦,眨眼連出三箭。
電光火石之間,只聽三聲脆響,偷襲的箭矢被撞飛兩枚,餘下一枚被典魁掃開,當場斷成兩截。
“抓活的!”
“諾!”
典魁護在車前,魏起盯准箭矢飛來的方向,當場帶人撲去。
武車前的百姓頓時陷入恐慌。
竟有人行刺?
會不會連累到自己?
“使君,是氐人用的弓箭。”
“氐人?”
看過三枚箭矢,桓容挑了挑眉,神情莫名。
見百姓愈發惶然,隨時可能再生亂,立即朗聲道:“爾等如是村民,當與謀逆之人無干。然事關重大,不可輕斷,需得核對身份,逐一查清之後,由同村之人彼此做保,方能放爾等歸家。”
“如有逆賊藏身於此,自首罪可從輕,舉發可獲賞賜。”
隨著桓容的話,眾人的心情大起大落,到最後,再生不出半點反抗之心。在幾名漢子的帶頭下,按照私兵的指示排成長列,走進臨時搭建的一處營地。
營地中,大鍋的肉湯正在翻滾。
對又驚又懼,剛自城內逃出的人而言,這無疑是意外之喜。
“每人一個蒸餅,一碗肉湯,都有,不要急!”
排隊領取肉湯時,一旁的文吏會當面記錄姓名、年齡和籍貫,還會查問清楚家中幾丁,長居哪縣哪村。
待蒸餅和肉湯分發完畢,記錄下的名冊已堆成厚厚一摞。
用桓刺使的話來講,這也算是另一種形式的“人口普查”。
從某種意義上,他還要感謝袁瑾。不是這位突然奇想,將壽春附近的人口都集中起來,事情未必能如此順利。
攔截其他三座城門的隊伍陸續折返。
除上千的百姓之外,還有逃出城的謀士武將,以及被收繳兵器的袁氏仆兵,有一個算一個,全都沒能逃脫。
荀宥尚算客氣,至少給對手留下幾分顏面,雖說都是五花大綁,至少是綁在車上,沒有讓他們和仆兵一起步行。
饒是如此,除少數幾人外,餘下仍時滿面怒容,神情很是不善。
“仆幸不辱命。”荀宥躍下武車,上前復命。
不費一兵一卒,壽春自亂。帶來的將兵壓根不用衝鋒陷陣,只需埋伏在預定位置,守株待兔即可。
討逆討成這樣,自晉立國以來,當真是獨一份。
荀宥守在北門外,不只抓到袁氏仆兵,還有十幾個氐人。
確定身份之後,荀宥沒著急審問,而是全部綁起來塞進車裡,和眾人一起帶回營地。
途中遇見魏起,得知桓容遇刺,當下心急如焚。回營之後,親眼見到桓容安好,心才落回實地。
“又是氐人。”桓容皺眉,將三枚箭矢交給荀宥,口中道,“我本以為是有人設計,如今來看,八成真是北邊的惡鄰。”
惡鄰?
對於這個比喻,荀宥僅是挑了下眉。
“袁瑾有意北投,氐人出現在壽春不足為奇。但其意欲行刺明公,絕不可輕忽。”
如果是受命於苻堅王猛,問題可是相當嚴重。
建康不過一時風平,等到新帝繼位,遲早會再起風雨。身邊的麻煩已經夠多,突然再加一個氐人,連荀宥都感到壓力山大。
桓容無語嘆息。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甭管壓力再大,麻煩再多,也沒法中途轉向,必須沿著既定目標前行。
就像是一場血腥的遊戲,開始就無法回頭,不玩到最後休想輕易撤出。試著反抗只會死得更快。
“暫且將人關押,無需著急審問。”桓容捏了捏額際,莫名的有些心煩,他忽然有些理解,為何歷史上會出現那麼多暴君。
這些拐彎抹角找麻煩添亂的,不拍死實在不解恨。
“等到天亮,派人入城救火。”
待荀宥應諾,桓容又補充一句:“能救則救,實在不成也不要強求,莫要搭進人命。”
“諾!”
荀宥立即著手安排,桓容轉過身,見秦雷站在不遠處,手指向距離五十步的軍帳,明白的點了點頭。
“典魁。”
“仆在。”
“今夜你來巡營,不能鬧出任何亂子。”
典魁抱拳領命,又為難的看向桓容。
明白對方的心思,桓容笑道:“無需擔憂,留下一伍私兵即可。”
話落,桓容轉身走向軍帳。
秦雷迅速跟了上來,將情況簡單說明,最後道:“仆觀此子不凡,不似五歲小兒。”
桓容沒說話,一路沉默著來到帳前。
幾個生面孔守在帳外,單手按在腰間,表情中儘是防備。
不等桓容開口,帳中人聽到聲響,帳簾忽然掀開,現出一片溫暖的橘光。
一個穿著短袍的童子立在眼前,明明是個四頭身,卻是表情嚴肅,硬充大人模樣。此刻雙手平舉,躬身揖禮,動作稱不上行雲流水,也是一板一眼,分毫不錯。
“袁氏子峰,見過桓使君。”
見到這樣的袁峰,桓容莫名生出一絲古怪的感覺。
袁真英雄一生,奈何兒子是個廢物點心,始終爛泥扶不上牆;袁瑾腦缺到極點,袁峰卻聰慧得超出想像,壓根不像五歲孩童。
該怎麼說?
隔代遺傳?
第一百三十一章 坑爹上癮
和五歲的孩子交流,是個問題。
和不像五歲的五歲孩子交流,是個更大的問題。
此時此刻,桓容正面對這樣的難題。
看著正身坐在對面,一板一眼行禮,並向自己道謝的袁峰,桓容無語半晌,心頭仿佛有一群二哈狂奔而過,滋味委實難以形容。
“峰謝使君收留之恩。”
袁峰正身跪坐,雙手扣在腿上,想行頓首禮。
奈何條件限制,身子彎到一半,再也彎不下去,強行“突破”的結果,突然間失去平衡,咕咚一聲栽倒,控制不住向前滾去,恰好滾到桓容懷裡。
桓容下意識伸手,正好抱個正著。
活了兩輩子,這還是他第一次抱孩子。感受到懷裡的溫熱,顧不得許多,下意識問道:“可碰到哪裡?”
袁峰低下頭,又抬起頭,大眼睛定定的看著桓容。
大父說桓使君是人中俊傑,有貴極之相。初見的確不錯。然而,現在看似乎有點缺少防備心,還是說過於心軟?
如果自己心懷歹意,只要一把匕首……
感受到扶在上臂的手,袁峰咬住嘴唇,攥緊拳頭,大眼睛霧蒙蒙的,“峰無礙。”
從三歲啟蒙,大父和大君再沒抱過他。
大父固然疼愛,卻視他為家族繼承人,仍會以家規嚴格教導。在臨終前,偶爾會慈愛的撫過他的發頂,眼中帶著不舍,表情中滿是遺憾。
不是如此,他早忘記被長輩關愛是什麼滋味。
帳外突然傳來一陣喧譁,桓容和袁峰都是一愣。
前者皺起眉心,輕輕將懷裡的孩子扶起。後者有片刻的眷戀,到底咬牙收起表情,重新變作小大人模樣。
“周延。”桓容揚聲道。
“仆在。”周延立在帳門前,並未走進帳中內。
“帳外發生何事?”
“回使君,書吏核對記錄的名冊,村民互相做保,查出有人形跡可疑,謊報姓名籍貫,正欲以抓捕。”
“恩。”桓容點點頭,道,“儘快將人拿下,勿要傷到無辜百姓。”
“諾!”
周延抱拳行禮,轉身傳達桓容的命令。
趁著這個空當,袁峰已經正身坐好,探頭看著桓容,黑葡萄似的大眼一瞬不瞬。
“使君。”
“恩?”
咕嚕嚕——
腹鳴聲突然響起,打斷了未盡的話。
桓容眨眼,再眨眼,看著臉頰泛起紅暈的小孩,忽然笑了。
“可是餓了?”
“……是。”
“正巧,我也有些餓了。與我一同用膳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