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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人通身玄甲,胯下的戰馬都似食血肉的凶獸。
因有頭盔遮擋,一時看不清五官,且身上的煞氣實在太重,典魁和許超當即躍至車前,橫擋在來人跟前。
戰馬停住,不停打著響鼻,非是騎士拽緊韁繩,怕會焦躁得人立而起,狠狠踹向攔路的兩人。
桓容走出車廂,站起身。
高挑的身材,披著兩件斗篷,依舊顯得有些單薄。
這實在怪不得他,誰能料到,明明過了生長期,個頭還能向上躥兩指。當然,他絕不是抱怨,沒人會介意身材長高。
尤其是在一群平均身高一米八,動輒一米九的“高人”之間。
典魁和許超不讓路,來人並未強沖,順手將長槍扎在地上,摘下玄色頭盔,長眉入鬢,黝黑的雙眸深不見底,視線猶如冰刃。
落到桓容身上時,冰雪漸似消融,隱隱現出幾分暖意。
“敬道。”
聲音入耳,比記憶中的稍顯低沉。
桓容挺直脊背,藏在斗篷里的手指不自覺攥緊。
這算犯規有沒有?
殊不知,看到他,秦璟同樣有不小的驚訝。數月未見,面前的人變化不小,長高了,氣質更加沉穩。同初見時相聚甚遠,幾乎是判若兩人。
“秦兄。”
桓容舒展眉眼,笑著拱手。
他此行是為“談生意,分地盤”,總要釋放足夠的善意,讓對方信服,才好討價還價。至於談生意之後的事,桓使君咬住腮幫,總有機會再議。
秦璟能遇到桓容,實是出於偶然。
入冬之後,長安城內人心更亂,城中的糧價一日三變,百姓買不起糧,不想生生餓死,先是砸開糧鋪,後逐漸發展為搶劫氐人貴族和官員。
城內匪盜四起,許多守城的士兵就是賊匪同謀。
百姓和官員都是怨聲載道,苻堅更是焦頭爛額,被逼得沒一點辦法。各地救援遲遲不至,沖又沖不出去,難道真要在城內困死不成?
屋漏偏逢連夜雨。
宮外的事情沒解決,宮內的禁衛竟也開始造反,喊出“殺昏君,投明主”的口號,趁夜殺入太極殿。
不是苻堅身手不錯,且有忠心的護衛和宦者再旁,怕已落入亂兵手中,人頭搬家,和呂延兄弟一樣送到秦璟面前,成為獨一份的投名狀。
亂局尚未壓下,守城的將領又送來急報,北城門處的守軍反了,兩名隊主帶頭,設計殺死幢主,趁亂打開城門。
“城內百姓聞訊,皆向北城涌去。”送信的甲士跪在地上,滿面焦急,“陛下,城門恐將不保!”
桓容和秦璟趕到時,正遇上北城門洞開,長安百姓蜂擁而出,根本攔都攔不住。
看看亂成一片的城門,再看看行在車邊的秦璟,桓使君下意識皺眉。
這究竟是不是巧合?
如果不是,自己算運氣不好還是運氣太好?如果長安就此被破,他該如何同秦氏周旋,才能確保之前的計劃不被打亂?
甚者,要不要主動“拔刀相助”,進一步鞏固彼此關係?
掃一眼正躍躍欲試的兩尊人形兵器,桓使君無語良久,好吧,身為盟友,理當該出手時就出手。
“秦兄,軍情如火,容力量雖薄,仍願助兄長一臂之力!”
秦璟拉住戰馬,透過車窗看向桓容,忽而翹起唇角,道出一個字:“好!”
第二百零八章 長安之行三
秦氏仆兵尚未攻城,長安城內已經亂成一片,為逃出城門,人群迅速陷入瘋狂。
北城門洞開,絞索被砍斷,吊橋再無法拉起。
城頭的守軍帶頭跑路,壓根不顧城中人死活。
城下的百姓蜂擁而至,為救家人出城不顧一切,更不惜性命。哪怕苻堅派出宮中禁衛,以刀鋒相逼,也無法將人群驅散,稍有不慎,怕會引來更大的混亂,釀成恐怖的災禍。
東城、南城和西城的百姓不斷湧來,有的兩手空空,有的大包小裹,無一例外,都是拖家帶口,滿面焦急之色。
沒有任何疏導,人群很快擁擠到一起,擠滿了城門洞和門後的長街。從上空俯瞰,黑壓壓一片,仿佛蜿蜒的長龍。
城門洞被擠得水泄不通,馬車和牛車都無法經過,只能拋棄在路上。
混亂中,不時能聽到牛馬嘶鳴,人群的呼喊聲和哭聲接連不斷,漢話和胡語交雜,帶著憤怒和恐懼。
人群中有雜胡、漢人、氐人,甚至還有為數不少的氐人貴族和官員。
這些人被苻堅重用,卻不願陪著後者一起守城,無視宮中召喚,換下官服,除下官帽,在健仆的保護下,混在慌亂的人群中,意圖趁亂出城。
秦氏圍城數月,城內將近糧絕,饑民乞丐塞路。
匪盜四起,兵匪勾結,無論庶人百姓還是貴族官員,都曾遭受禍患,即使苻堅下令,依舊殺之不盡。
繼續困守城中,只能是死路一條,不被餓死也會被匪盜害死。
與其和國主一同喪命,不如藏起足夠的金銀,趁亂衝出城門,或許還能重回祖地,尋到一條生路。
懷揣著此類心思,多數官員無心前往宮中“護駕”,更沒有挺身而出,阻止城下的混亂繼續,反而推波助瀾,使得混亂加劇,放棄家宅,甚至撇下家眷,貼身藏著足量的黃金珍珠,和百姓一起沖向城門。
趕來的守軍見狀,心知沒法阻擋,紛紛鬆開弓弦。
城門下的人實在太多,且多數都是表情猙獰,幾近瘋狂。
誰敢在這個時候放箭,絕對是自尋死路,九成會被憤怒的人群撕碎。別說設法關上城門,連試著喊幾句話,都要冒著生命危險。
幢主當機立斷,不理宮中命令,決定帶著心腹和部落勇士,隨百姓一起出城。
“同樣是兵,姚長能跑,我為何不行?!”
設法跑出去,帶著部落北上或是西進,哪怕是重回糙原,總能尋到出路。運氣好的話,還能占據一處邊境郡縣,試著招兵買馬、休養生息,等待機會來臨,再次南下中原。
想當年,苻健不過是石虎手下的一員校尉,處處受到羯族壓制,說話都未必敢大喘氣。其後怎麼樣?統兵萬千,入主長安,建制稱帝。昔日威脅他的羯人,有一個算一個,都被亂刀砍死。
幢主自認勇武,又曾習得漢家兵法、懂得謀略,絲毫不比氐秦的開國君主差。
苻健能行,他為何不行?
何況,民亂能夠壓下,城外還守著秦氏仆兵!
不用再圍三月,只需半月,長安就要不保。與其為苻堅陪葬,死得毫無意義,不如儘速脫身,以圖他日!
“走!”
主意既定,幢主再不猶豫,當場令眾人除下鎧甲,不帶槍矛,僅留短兵隨身,混在人群中出城。
有氐兵不解,實在不願捨棄皮甲,甚至還想多拿幾套。
換到糙原,這些可都是金銀。僅需一套,就能換來足夠的牛羊,支持部落度過半月。
幢主勃然大怒,當場砍死不願聽令的什長,厲聲道:“皮甲沒了可以再搶,城外還有秦氏仆兵!究竟是要金銀還是要命?!”
此言既出,眾人再不敢猶豫,看看倒在地上的屍體,更不敢抗令,紛紛解下皮甲,僅著一身皮袍,匕首藏在身上,手中握著長刀,隨幢主混入亂鬨鬨的人群之中。
天光正亮,難得是個晴日,未見半片雪花飄落。
長安城內,更多的百姓沖向北城門。
人群過處,一片狼藉。
臨街的房屋皆是門窗大敞,透過倒向一側的房門,能清晰看到屋內的一切。
桌椅歪倒,箱櫃散落,值錢的絹布等物不見蹤影,或被主人帶走,或被趁機下手的賊盜順走。
石路上,四處是被踩掉的皮靴糙履,空氣中瀰漫著煙氣,夾雜著人群的嘈雜呼喊和孩童的悽厲哭叫,仿佛末日景象。
城東突然火起,繼而城南,隨後是城西,火光沖天,烈焰熊熊,瞬息蔓延成片。
眼前一幕,仿佛是鄴城被破時的重演。
守軍見到火起,心知不妙,但卻無暇也無力救火。
圍在城外三月的秦氏仆兵,驟然間發起進攻,直撲三座城門。
攻城錘和拋石器接連推出,碩大的石塊裹著碎冰,呼嘯著砸入城內。
巨石滾落在城牆後,立刻砸塌木質房屋,大片的木屑碎瓦飛起;石塊落在城牆上,幾名氐兵躲閃不及,當場被碾成肉泥。
見此一幕,人群更加瘋狂,拼命的湧向北城門,其間甚至發生踩踏。
幾個混在人群中氐人貴族被健仆背叛,沒有提防,被人從身後推倒,瞬間被人群踩過,再沒能站起身來。
等到人群過後,早已經沒了聲息。
他們帶出府的金銀,盡數落入護衛手中。
光明殿中,苻堅身著金色鎧甲,手握長劍,大馬金刀的坐在龍椅上,目光掃視空蕩蕩的殿內,鋒利如刀,表情陰沉似水。
滿殿之內,除了幾個苻氏將領和朝官,竟無其他文武奉召!
鮮卑和羌羯也就罷了,終歸和自己不是一條心。
但是,氐族官員竟也不至!
從聖旨發出,這麼長的時間,就算是爬也該爬到宮門。遲遲不現身,唯一的解釋就是,他們決心叛出長安,早已經無視他的命令!
“好,當真是好!”
苻堅怒氣盈胸,一陣咬牙切齒,臉頰不斷抖動,臉色脹得通紅。大手握緊劍柄,後槽牙咯吱作響,聲音中帶著懾人的寒意。
“今日之事,朕必記在心中!如能脫出困局,他日必當……”
不等苻堅將話說完,一名宦者飛跑入殿,飛撲到他的腳下,來不及擦去汗水,滿臉都是驚慌:“陛下,南城門危急!”
“什麼?!”苻堅雙目圓睜。
殿中響起一片抽氣聲,眾人臉色極其難看,有人甚至開始後悔,為什麼不和別人一起跑路,偏偏腦袋被門夾了,奉召入宮,為苻堅陪葬!
眾人神情數變,頭頂罩下陰雲。
苻堅卻收起驚色,更沒有當場暴怒,反而冷靜下來。
目光陰沉的掃過群臣,苻堅猛地站起身,寶劍出鞘,硬聲道:“大丈夫亂世存身,拼得沙場飲血,勝過苟且偷生,被指懦夫!朕今決意死戰,爾等如有先祖血氣,當隨朕出戰!”
話落,不等眾人反應,大步走出殿外,迅速點齊禁衛,出宮趕往城頭。
苻堅終歸是一方霸主,勇猛果決,臨危不懼。雖有邀名之好,好色之名,終是不掩梟雄本色。
奈何亂世如棋,一步錯步步錯,又多出桓容這個變數,被秦氏搶占先機攻下鄴城,氐秦未能接掌慕容鮮卑的地盤和勢力,更未能如歷史中一般,完成統一北方的大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