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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心的抽出衣袖,桓容離開矮榻。
婢僕送上溫水青鹽,早膳業已備好。
“使君?”
身後傳來模糊的聲音,帶著幾分不安。
桓容放下布巾,轉身回到榻邊,將袁峰抱了起來,道:“從今起可喚我阿兄。”
“阿兄?”袁峰揉了揉眼睛。
“恩。”桓容告訴自己,不能捏,絕對不能捏!
“不能……”小孩聲音漸低。
“什麼?”
“不能喚義父嗎?”袁峰眨巴著大眼睛。
桓容:“……”
他才十七,就要升格做爹了?
乾親?
那也是爹!
“……還是叫阿兄吧。”
“哦。”袁峰明顯有些失望。大父說義父子比較有保障,使君卻是不願,他該怎麼做?
桓容強迫自己轉頭,不去看那張失望的小臉。
袁峰的保母和部曲候在帳外,聽到帳內聲響,都是面露焦急。一夜未見袁峰,不得不心存擔憂。
桓容命保母入內,為袁峰洗漱更衣。
“壽春城需得重建,百姓亦要妥善安置。”吃下兩碗粟粥,三個蒸餅,桓容放下了筷子,道“我需停留數日,你隨我在這裡,還是去盱眙?”
“我隨阿兄。”袁峰道。
“好。”
桓容點點頭,命周延將人送回昨日的軍帳。袁峰想要說話,被保母輕輕拉了下衣袖,到底沒有出聲,起身應諾。
“怎麼?”
察覺袁峰低落的情緒,桓容停下腳步。
“我想跟著阿兄。”不顧保母不贊同的神情,袁峰開口道。
“跟著我?”桓容倒沒覺得不耐,只是有幾分驚訝,“會很辛苦。”
“我不怕。”袁峰上前兩步,拉住桓容的袖擺,壓低聲音道,“阿柏告訴我藏金的地方,我帶阿兄去。”
桓容頓了一下,低頭看向袁峰,不覺心中嘆氣。
果然,不能真將他當做五歲的孩子。
想起袁真留下的錦囊,又覺得這樣也好。
“好。”
牽起袁峰的小手,桓容邁步行出帳外。
自此一段時間,桓容身邊的人都會發現,無論使君出現在哪裡,身邊都會跟著一條小尾巴,直至回到盱眙,情況才稍有“好轉”。
桓容率大軍壽春平叛,捷報很快傳到建康。
報捷的官文送進三省,引起一陣不小的波瀾。
“袁真病逝,袁瑾有意向朝廷請罪。有參軍和將官數人里通胡賊,挾袁氏以令仆兵。”
“袁瑾不願同流合污,被麾下挾持,其後更死於逆賊之手,為火所焚,屍骨無存。”
“壽春大火,逆賊趁亂出逃,被州兵截獲,無一脫逃。並有十餘氐人趁亂行兇,行刺幽州刺使,幸未得逞……”
官文的內容超出預料,和眾人想像中完全不同。
據城謀逆的袁瑾成為忠良,手下的參軍將官被推出頂鍋。
袁峰身為“忠良”之後,自然需要撫恤。從此可正大光明留在盱眙,按照袁瑾留下的“遺書”,由桓容代為照顧。
壽春一把大火,城池被燃燒殆盡,袁氏的萬貫家資自然不存。仆兵在抵抗逆賊時死傷大半,活下來的也是多數帶傷,無論晉室還是桓大司馬,都占不到半分便宜。
說桓容私吞?
有證據嗎?
沒有最好閉嘴,否則上表開撕!
與此相對,朝廷還欠著幽州出兵的軍餉,以及該配發的皮甲武器。
沒有?
好辦,折算絹布金銀即可。
桓刺使表示他不嫌棄。
再有一事,壽春收回來時,斥候發現臨近的豫州也不太平,似乎有賊人聚眾為患。慮及豫州現為桓大司馬掌控,桓容很是“孝順”的提議,如果阿父手中兵力不足,他很樂意代勞。
如果桓大司馬之前還有什麼想法,見到這樣的提議,都會立即打消。
兩人暫時聯手,卻不會真的握手言和,一點摩擦都沒有。
壽春隔壁就是豫州,之前袁真占著,桓容插不進手,只能看著眼饞。
現如今,州兵直接入城,又有熟悉當地情況,閉著眼睛都能找到進攻路線的袁氏仆兵,桓大司馬當真不敢冒險。
一來,廢帝正在關鍵時刻,容不得半點差池;
二來,萬一桓容藉口討賊,派兵入豫州,恐怕是攆都攆不走,註定將成大患。
便宜占不到,還要時刻擔心被占便宜,桓大司馬的鬱悶可以想像。
說好的結盟的?商定的和解呢?
做兒子的竟比老子還jian詐,這日子還怎麼過?
總之一個字,坑!
換成兩個字,太坑!
得知桓大司馬摔了桌子,桓容聳聳肩膀,四十五度角望天,坑爹會上癮,想要戒掉當真很難。遇上一個渣爹,更是難上加難。
故而,繼續挖他的坑,讓渣爹掀桌去吧。
第一百三十二章 無語的荀舍人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淮南之地,夏末秋初時節,氣候變化極快。
八月尚且悶熱,整月不見雨水,仿佛空氣都在燃燒,正午站到太陽下,幾乎能把人蒸熟。
九月剛至,一陣朔風過境,連下三場冷雨,天氣一日冷似一日,早期霜降,外袍之內需多加兩層單衣。
經歷過一場大火,壽春城被毀去大半,城牆一片焦黑,遍地都是碎瓦斷木。四城之中,存下的建築僅剩框架,實在無法居住,都需推倒重建。
濃煙散去後,州兵入城查看,確認沒有危險,才放百姓入城。
看到城內的慘景,叫罵聲和哭聲很快連成一片。罵的多是袁瑾和仆兵,哭的是毀在火中的家宅和家私。
“寒冬將至,城中這個樣子,我等哪裡還有活路啊!”
一名老者傴僂著腰,輕推一下焦黑的木樁,嘩啦啦的聲響傳入耳中。眨眼之間,粗過大腿的木樁化成一地黑灰,灰中僅餘少數破損的木片。
“老天啊!”
數名婦人奔至北城,看到昔日的家園燒成一片廢墟,幾乎是片瓦不存,怔忪片刻,絕望之下顧不得儀態,當場坐地大哭。漢子們也是蹲在地上,雙手抱頭,禁不住的嘆氣。
實在無法渡過難關。只能拖家帶口投靠親戚,雖要遭受些白眼,總能有條活路。
刺使車駕行進城門,被碎石焦木擋住。
健仆回身稟報,車門當即推開,桓容率先躍下車轅,隨後抱下換了新衣的袁峰。
大手牽小手,兩人徒步走進城內。
看到遍地廢墟,桓容禁不住嘆息一聲。袁峰小臉緊繃,有瞬間的僵硬。
耳聞百姓的罵聲,前者僅是蹙眉,後者卻咬住嘴唇,小手不斷用力,牢牢攥住桓容的手指,似乎不用力的話,下一刻就會被甩開。
溫暖的掌心覆上袁峰的發頂,輕輕按了一下。
桓容什麼都沒說,既沒有開口解釋,也沒有出聲安慰,彎腰將小孩抱起,任由他環住肩頸,藏住泛白的小臉。
“別怕。”桓容終於不忍心,低聲道。
“我沒有。”小孩聲音發悶,隱隱有些顫抖。
桓容又想嘆氣。
難怪古人說慧極必傷,過早懂得人情世故更是負擔。他活了兩世,懷中這個四頭身卻是實打實的五歲。
“使君,讓仆來吧。”魏起上前半步,低聲道。
“無礙。”桓容拍拍小孩的後背,感受到收緊的小胳膊,對魏起搖了搖頭。
袁氏部曲跟在隊伍後,始終一言不發。見此一幕,神情終於生出變化。
之前不明白,為何郎主要捨棄舊友,執意將小郎君託付桓容。如今來看,比起晉室和郗氏,這的確是更好的選擇。
真心也好,博取名聲也罷,觀其人品行事,不會只將小郎君當做踏板,一旦掌控袁氏留下的力量,就將小郎君一腳踢開,甚至痛下殺手。
有私兵在側,城中百姓固然心焦,到底不敢太過靠近。
此行負有要事,桓容無意拖延。
故而,眾人只見桓刺使表情肅然,擺足架勢,一路大步前行。
如果他懷中沒抱著個孩子,或許能稱一聲“高冷”。現下,眾人非但不覺得刺使高不可攀,反而有幾分人情味,比之前見過的士族官員都要可親。
不提桓容的年齡和袁峰的來歷,會抱著孩子“走動”的士族郎君有幾個?
一個巴掌都數得過來。
“阿柏可以帶路。”袁峰抱著桓容的脖子,低聲說道。
桓容點點頭,向後看去,立刻有一個相貌不起眼的健仆上前。
健仆身材高大,腰背挺拔,觀相貌似而立之年,偏偏長了一頭白髮。
“阿柏年少時就是這樣。”稍稍鬆開手臂,袁峰側頭看一眼健仆,迅速收回目光,對桓容道,“大父說阿柏沒有姓,曾祖是胡人,遇上亂兵,被家祖所救。阿柏一家為報恩,投身袁氏為奴。”
“所以,他不是仆而是奴?”
袁峰點頭。
就時下而言,奴、仆的身份地位天差地別。
仆有一定人身自由,可以放為民,兩代之後與良通婚。
奴則不然。
無論自願還是被迫,一日投身為奴,世世代代都將為奴。縱然家主慈悲放其為民,也是“賤民”,不得與良通婚,不得從事規定的職業,否則就要遭到刑囚甚至流放。
桓容有五百田奴,多數是南康公主和李夫人送來。也有任職鹽瀆期間,主動投來的罪人和流民。
之前他沒注意這些,來了便收下。其後知曉奴僕的區別,卻也不好擅自更改。
一來世道如此,憑一人之力,無法硬撼千百年傳下的規矩;
二來,比起顛沛流離、朝不保夕的日子,做田奴好歹能保住一家性命,每天吃上一頓飽飯。加上桓容並非苛刻之人,任命的莊頭行事有度,算不上嚴酷,在他手下做田奴,甚至好過一般豪強的佃戶。
最重要一點,到了唐時,仍有“奴”的存在,證明有其延續的土壤。
改變總有過程,不可能一蹴而就。擅自動搖的結果,很可能得不償失,甚至是好心辦壞事。
想通之後,桓容很快丟開手,不再自尋煩惱。
一路走在城內,桓容的思緒又開始飄遠,直到阿柏停住腳步,示意地方到了,他才緩慢回神,看向陌生的殘垣斷壁,不禁有幾分唏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