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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穿過一座石橋,走近宴客的廂室。
朦朧的樂聲瞬間清晰,兩名頭戴方山冠的樂人立在堂下,手持包裹絹布的鼓錘,一下下擊打鼓面,動作整齊劃一,鼓聲震撼人心。
汗水順著臉頰滑下,樂人仿如未覺,同時躍步而起,鼓重重擊落。
咚咚兩聲,琴瑟笛音先後加入,舞樂進入高cháo。
南康公主和李夫人駐足片刻,沒有驚動婢僕和樂人,悄聲走進左側廂室,安坐下來,傾聽隔壁動靜。
“阿姊,這裡。”
李夫人移開一盞三足燈,現出可移動的牆板。手指敲了敲,兩指寬的木條被移走,透過長方形的空隙,隔壁的一切盡收眼底。
“阿妹怎麼曉得?”
“這宅院是朱氏建造,並經相里氏改造。”李夫人輕聲道,“阿麥整理廂房時,我特地讓阿英四下查看,可惜沒有發現。郎君知道後,特地派人來告知有這個地方。”
“哦?”
“這是老規矩。”李夫人倚向南康公主,笑道,“在成漢時,無論宮中還是文武宅邸,宴客的屋舍都會這麼建。早年間,有前朝工匠傳人流落成漢,自言機關技巧不及相里氏半分。如今來看,實非虛言。”
小巧的擋板同牆壁渾然一體,選取的角度十分刁鑽,很難被人發現。
李夫人刻意壓低聲音,帶著一種別樣的魅力,似和煦的暖風拂過心田,蘇蘇麻麻,道不出的美妙。
南康公主掃一眼擋板,拍拍李夫人的手背,沒有出言。
酒過三巡,舞樂開始變化。
激昂的鼓聲漸消,代之以纏綿琴曲。
數名舞女飛旋而入,烏髻堆雲,風鬟雨鬢。彩裙飄飄,柔腕高舉,舞動間彩帛飛揚,似有花香縈繞。
酒香、花香、美人香。
燭火搖曳,如夢似幻。
美人妖嬈,柳眉嬌唇,纏在足踝上的銀鈴時而清脆,時而發出顫音,愈發引人心動。
秦玒看得目不轉睛,只覺耳根發熱,胸腔里似燃起一把火。
秦璟當場蹙眉,抬頭看向桓容,眼神中帶著詢問。沒有得到“回答”,低頭看向羽觴,只覺今日酒水的確醇厚,卻有些不對勁。
自己的酒量不差,飲不到十觴,為何有了醉意?
察覺到秦璟的視線,桓容沒有馬上迎上去,而是下意識避開。轉頭後又覺得不妥,再開口就顯得刻意,乾脆當做不知道,端起羽觴一飲而盡。
說起來也奇怪。
以他平日酒量,五觴之後既有醉意,現下已過七觴,醉意全無,反而越喝越清醒。
心理作用?
桓容搖搖頭。
事情想不明白,只能暫時拋開。如果真有海量,無論原因如何,今後就不用擔心醉酒被下套,算是件好事。
一曲結束,舞女沒有立刻退出,而是原地飛旋,將彩帛裹在身上。繼而福身下拜,得桓容允許,輕盈走入席間,代替婢女執勺舀酒。
“敬道盛情,璟不敢忘,請飲此觴!”
秦璟端起羽觴,邀桓容共飲。
眼角眉梢暈染微紅,笑容稍顯肆意。氣質由冷峻變得狂放灑脫,有一種說不出的魅惑。
這樣的秦璟十分少見。即便是當日表白,也未曾如此。
想起偶然聽到的話,桓容咬住腮幫,端起酒觴一飲而盡。酒水入喉綿軟,滑入腹中才感辛辣,濃烈之感在腹內蒸騰,不斷涌至四肢百骸,整個人都開始發熱。
秦璟接連舉觴,黑眸幽深,似兩顆黑瑪瑙。酒意形於外,笑容愈發惑人。
桓容則截然相反。
一觴觴酒水入口,頭腦更加清醒。臉色微微泛紅,不是因為醉意,而是被酒水逼出的熱氣。
“請!”
秦玒坐在秦璟下首,秦氏將領和幽州文武陪坐席間。
彼此之前有過接觸,知曉幾分對方的底細,推杯把盞,互相勸飲,興致起來,又開始舞刀弄劍,掄起磨盤。
掄磨盤時,典魁和許超先後爆衫。夏侯碩不甘示弱,一把扯開長袍,現出古銅色的健壯胸肌。
見此情形,桓容一口酒水噴出,猛然間想起阿母和阿姨可能就在隔壁!不由得額頭冒汗,想阻止已經來不及了。
南康公主和李夫人未覺驚慌,只是眼下情況特殊,不好再看。
合上木板,南康公主沉吟片刻,道:“此人心性堅韌超出想像,他日刀兵相向,瓜兒恐非其對手。”
“倒也未必。”李夫人道。
“怎麼說?”
“郎君初生體弱,曾有醫者言,恐壽數不長。”
提起當年的事,李夫人聲音略底,南康公主不禁咬住紅唇,眼底微暗。
“然而事無絕對。郎君平安長到外傅,年少往會稽遊學,得大儒良才美玉之語。其後舞象出仕,先掌鹽瀆,後控幽州,如今二十不到,已受封郡公,成一方諸侯。”
李夫人聲音輕緩,語意中的堅定卻不容忽視。
“換做幾年前,阿姊可曾想過今日?”
南康公主搖搖頭。
曾經,她最大的願望就是桓容平安長大。哪怕是個紈絝子,哪怕一事無成,只要平安就好。
奈何世事難遂人心。
那老奴強橫施壓,逼瓜兒離開建康,幾次身臨陷阱;宮中多次設陷,士族高門推波助瀾,幾要害去瓜兒性命!
褚蒜子,桓溫,司馬昱!
嘴裡嚼著三個名字,南康公主面沉似水,怒意盈胸。
“阿姊,”李夫人傾身靠近,掌心覆上南康公主手背,“我曾同郎君講過成漢舊事。”
“什麼?”
“史書有載,此鳥不飛則已,一飛沖天;不鳴則已,一鳴驚人。”李夫人靠得更近,望入南康公主眼底,“郎君不為凡鳥,而是鯤鵬。御風展翅,必將扶搖九天,翱翔萬里!”
“秦氏、晉室、士族高門,無論哪一個都擋不住郎君的腳步。北邊胡賊勢大,終有被掃清之日。阿姊和妾或許看不到,但我相信,郎君言要終結亂世,復華夏故土,驅四方賊虜,護漢室百姓,必不為虛話!”
“阿妹……”
“阿姊,秦氏父子都為梟雄。如今雄踞北方,必不會滿足幾州之地。”李夫人加重聲音,“他日秦氏同氐人必將決出雌雄。無論誰勝誰敗,同晉室終有一戰。”
南康公主頷首。
這是明擺著的事實。
如非沒有雄厚實力,兼國內政局複雜,晉室未必沒有再次北伐之心。
“郎君羽翼漸豐,帳下不缺智才武將,少的只是經驗。”李夫人眸光輕閃,聲音更低。
“無論秦氏懷抱何等志向,秦四郎懷揣何種心思,於郎君而言,現下都無需同秦氏翻臉,收攏吳姓、聯合僑姓名方為要事。”
“的確。”南康公主眉心微蹙,“只是那鸞鳳釵讓我提心。”
話到這裡,南康公主不免咬牙,不是環境所限,她真會當場拔劍。
“阿姊,年少縱情亦是磨練。”李夫人笑道,“況且,郎君並非沒有主見,如能過去這關,心性定能更上層樓。”
在李夫人看來,亂世諸雄並起,桓容地位漸高,遇到的困難只會越來越多,不會有任何減少。
秦璟人才出眾,如今是盟友,日後可成一塊不錯的磨刀石。
愛慕?
年少風流,風花雪月皆為常事,世人評價大可一笑置之。
“阿妹的意思我明白。”南康公主不單明白,甚至想得更深。
“姑孰那邊傳來消息,那老奴漸漸不妙,桓熙得手,桓偉桓玄雖保得性命,心智似受到影響。短期且罷,一旦那老奴過身,城內必將生亂。”
亂局一起,建康不會坐視不理。
遇到外來勢力插手,桓氏族中必當聯合一氣,儘速推舉新任家主。桓容想要掌控桓氏,將私兵收入掌中,這是最好的機會!
與之相比,些許私人情誼不足為慮。
“殿下,宴席已散,郎君正送秦郎君歸客廂。”
阿麥入內室稟報,南康公主點點頭,吩咐道:“讓阿黍照看即可,無需再派人跟著。”
“諾!”
人聲逐漸散去,縱至不聞。
李夫人牽起南康公主的衣袖,道:“阿姊不擔心?”
“瓜兒並非無意。”南康公主站起身,眺望高懸夜空的彎月,聲音低不可聞,“今日之宴不會再有,今日之景不會再現,何妨順心一回。”
李夫人沒有出聲,倚在南康公主身側,緩緩閉上雙眼。
與此同時,桓容將秦氏兄弟送回客廂,命婢僕送上醒酒湯。
秦玒醉得不省人事,一碗醒酒湯灌下去,依舊鼾聲如雷。秦璟醉得不深,稍坐片刻,酒意便退去三四分。
“秦兄,”桓容突然開口,雙眸湛然發亮,“可請月下一行?”
“固所願也,不敢請耳。”
桓容笑了,起身道:“請。”
話落,當先邁步走向房門,衣袖被風鼓起,仿佛一雙青色羽翼。
銀月如鉤,繁星璀璨。
秦璟站在桓容身側,正準備開口,衣襟忽然被抓住,不提防踉蹌半步,對上桓容雙眼。
“秦玄愔,你知我在門外。”
這句話有些沒頭沒腦,出言者和聽話人卻是心知肚明。
“你的話有幾分真,幾分假?”
秦璟沒有出聲,靜靜的凝視桓容,許久方道:“容弟信即使是真,不信自可視為假。”
桓容冷笑,道:“信如何,不信又如何?他日都將戰場相見。”
換做平時,桓容絕不會口出此言。
或許是酒勁上涌,也或許是為真正做個了斷,他不打算拐彎抹角,決意直來直往,就當給自己一個交代。
“容弟,”秦璟略彎下腰,任由自己被桓容拽著,眸底清晰映出對方的面容,“昔日秦掃塞北,漢逐匈奴,漢臣可言犯我強漢者雖遠必誅!”
預感到秦璟要說什麼,桓容心頭微動,手指漸漸鬆開。
“漢末至今,華夏禍亂百年。烽煙不息,百姓離亂,餓殍遍野,賊寇肆虐。昔日繁華都成焦土,華屋廣廈盡成斷壁殘垣。雄兵赫赫盡成虛幻,留下的不過是醉生夢死,不過是……”
說到這裡,秦璟忽然停住,深吸一口氣。
“我知容弟有大志向,秦氏亦然。”
“璟心儀容弟,然幼承祖訓,不敢拋卻應擔之責。如言他日不會兵戎相向,實乃誆騙之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