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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兩人真有謀反之意,事發被處置也就罷了。

    可兩人壓根沒有反心,和新蔡王沒說過幾句話,就要被後者誣告謀逆,委實是冤得不能再冤。

    猜到是桓溫和郗愔在暗中推動,奈何口說無憑,喊出來只會死得更快。

    庾倩和庾柔乾脆咬定冤枉,打死不承認新蔡王的指控。至於能拖多久,端看庾希和庾邈是不是還有良心,肯為他們奔走。

    假設後者縮起脖子,看不到情勢危急,只想保全自己,庾倩和庾柔只能認栽。

    雖說心裡明白,終究意氣難平。

    不是庾希和庾邈,他們豈會落到今日境地?便是到地下見到先祖,兩人照樣有話可講!

    關押二人的牢房正巧相對。

    獄卒每日巡視兩遍,一遍送來飯食,一遍取走碗筷,順便譏諷人犯幾句,過一過嘴癮。

    昔日的高門郎君,外戚庾氏的分支,皆是獄卒仰望的存在。如今被告謀逆,即便能保住性命也將被貶為庶人,甚至流放到荒蕪之地,獄卒自然再沒有顧忌,完全是什麼難聽說什麼,只為出一口胸中的惡氣。

    “庾使君,想不到啊,你也會有今日!”

    東晉獄卒地位之低,甚至比不上高門婢僕。

    後者至少還能放籍,重錄為民,子孫後代有個盼頭。前者一旦上了名簿,後代男丁均不得脫籍。若能置辦下田產還好,手中無田無地,惹怒上官丟了差事,全家老小都要等著餓死。

    獄卒的大父曾置辦百餘畝水田,生活算得上富足。只因得罪庾氏家僕,田地都被搶走,房舍也被付之一炬。

    幾個兒子中,除編入獄卒的長子長孫,其他都被抓為蔭戶,至今生死不明。

    想到死不瞑目的父親,下落不明的伯父叔父幾家,獄卒怒眉睜目,恨不能明日就有尚書省來提人,將庾柔和庾倩砍頭戮屍!

    “不將我們當人,你們也休想繼續做人!寺廟土祠我都求過,保證你們下輩子投胎做個畜生,生生世世別想翻身!”

    魏晉時期玄學大盛,佛教也開始流入。

    上層士族篤信道教,多信奉天師道。謝安、王坦之和桓溫均是“道友”。

    民間佛教漸盛,因果輪迴之說大行其道,深入人心。百姓為求平安,還建起各種不在祀典的土祠,便是後世常稱的“yín祠”。

    這時的佛寺有別於後世,和尚不禁酒肉,寺廟不禁殺生。如果看到哪個和尚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絕對稱不上稀奇。

    獄卒連罵數聲,更踹了一腳門欄。

    庾倩被激怒,雙眼赤紅,庾柔靠在牆邊,眼皮都不掀一下。

    這樣的小人物何須理會。

    如果能夠脫罪,動動手指就能碾死。如果不能……被譏諷幾句又算得了什麼。

    相比庾柔和庾倩,同被下獄的殷涓待遇稍好。

    殷康總算記掛同族之情,沒有親自前來探望,卻先後遣家僕送來被褥衣物,並隔日送來飯食,將朝中情況粗略告知。

    “殷使君暫且寬心,我家郎主已見過王侍中和謝侍中,令仆告知使君,新蔡王之事或有幾分轉圜餘地。如若不能,”家僕頓了頓,壓低聲音道,“我家郎主言,必全力保住使君血脈。”

    殷涓沒有出聲,雙手握住木攔,用力得指關節發白。

    遲遲沒有等到殷涓開口,以為對方不打算讓他傳話,家僕起身行禮,快步走出牢獄。

    家僕剛出牢獄大門,迎面就吹來一陣冷風,夾雜著冰涼的雪子。家僕抬起頭,發現天空已是陰沉一片,一場雨雪又將來臨。

    桓府中,數名婢僕手捧木盒,快步穿過迴廊。

    行至迴廊盡頭,遇到身著袿衣儒裙,頭戴金簪的司馬道福,當即停住行禮。

    司馬道福本沒在意,擦身而過時看到婢僕手中的木盒,發現盒上圖案新穎,雕鑿著大團的牡丹花,花瓣邊緣和花心處均鑲嵌彩寶,不由得雙眼一亮,道:“這是哪裡送來的?”

    “回殿下,是鹽瀆送來。”婢僕恭敬答道。

    “鹽瀆,小郎送來的?”司馬道福被精緻的花紋吸引,捨不得移開暮光。盒子都如此惹人眼,盒中之物十成更加精美。

    如果是姑孰送來,她或許還能得上幾樣。鹽瀆送來的東西壓根是想都別想,能看兩眼都是造化。

    越是得不到越想要,越是看不到越想看。

    司馬道福耐不住好奇,不再去院中賞雨景,而是轉道去見南康公主。

    婢僕沒有阻攔,也不敢阻攔。讓開半步由司馬道福先行。

    彼時,南康公主正同李夫人商量,元日將到,該給桓容送幾車東西。

    “瓜兒在鹽瀆,椒柏酒用不上,他也不喜這酒的味道。莫如備上兩壇屠蘇酒,再運去半株桃木。”

    “阿黍會煮好桃湯備下,倒是無需掛心。”

    “五辛菜,”南康公主頓了頓,嫌棄似的擰眉,“瓜兒向來不喜,我不在眼前,八成是一口都不會吃。”

    李夫人掩口輕笑,道:“郎君不喜此味可是隨了阿姊。”

    桓容不喜歡辣味,也不喜菜餚過咸,這點的確像足了南康公主。相比之下,桓大司馬倒是喜咸喜辣,年輕時是無咸不喜、無辣不歡,通俗點講,相當口重。

    兩人正商量著,阿麥至內室稟報,道是鹽瀆來人,隨車有桓容送來的節禮。

    “兩隻大箱,六隻長盒,現在門外。”

    “瓜兒送來的?”南康公主大喜,當即讓婢僕入內。見司馬道福跟著進來,難得給她一個好臉。

    “來人現在何處?”

    “回殿下,來人自稱石姓,現為縣公舍人,帶有郎君親筆書信。”

    “舍人?”南康公主恍惚想起,日前桓容來信,的確提到任命國官。

    “阿姊,既是郎君派來,不妨一見。”

    “好。”

    南康公主點頭,見司馬道福賴著不走,皺了皺眉,到底沒有馬上趕人。

    婢僕移來三面立屏風,南康公主坐在正位,李夫人坐在左側,司馬道福知道李夫人在府中地位,知趣的坐到右側,沒有開口惹人厭。

    室內安排妥當,阿麥親往客室去請石劭。

    大概半刻鐘左右,身著藍色深衣,頭戴葛巾的年輕郎君走進室內,隔著立屏風端正行禮。

    南康公主仔細打量,發現此人五官俊朗,目光清正,不由得點了點頭。轉頭和李夫人交換眼神,後者也是輕輕頷首,輕啟紅唇,低聲道:“郎君能識人。”

    司馬道福看清石劭面容,興致大減。

    她喜愛的是類似王獻之一般的風流郎君,石劭俊則俊矣,多少帶著北地郎君的氣質,實在不得她的眼緣。

    見禮之後,石劭取出隨身攜帶的書信,轉手遞給婢僕。

    “殿下見諒,此間事關重大,仆必得當面說於殿下。”

    南康公主在屏風後展開書信,快速掃過之後,神情變得嚴肅。將書信遞給李夫人,轉向司馬道福,道:“你先回去。”

    “諾。”

    司馬道福到底出身皇家,並非真的沒有眼色。見南康公主不願多說,當下起身從屏風後離開。

    香風飄過鼻端,石劭始終正身端坐,目不斜視。

    待司馬道福走遠,立即有婢僕守到廊下,南康公主鳳目含霜,銳利的視線穿透立屏風,刺到石劭身上。

    “你竟鼓動我子如此行事,到底適合居心!”

    南康公主之威非同小可,石劭提前做好準備,仍禁不住頭皮發麻。不得不深吸一口氣,解釋道:“殿下,仆受府君大恩,斷無加害之意,如有半句虛言,願遭雷劈火焚!”

    時下人篤信鬼神,石劭發下如此重誓,南康公主神情未變,語氣卻稍見緩和,不再過於咄咄逼人。

    “如此說,你是為我子考量?”

    “回殿下,確是。”石劭沉聲道,“仆早年曾往來南北市貨,不敢言諸事瞭若指掌,卻也有幾分把握,算得上消息靈通。”

    南康公主沒有出聲打斷,等他繼續向下說。

    “府君出身尊貴,錦衣玉食,貌似萬事無憂,實則周遭險惡,稍有不慎便將落入險境。”

    南康公主抿緊紅唇,攥緊十指,李夫人無聲靠近,借屏風遮擋,覆上南康公主手背。

    “府君出仕鹽瀆似是龍困淺灘,步履維艱,實為虎入深山,魚入汪洋。”

    “府君到任之後,收攏落難縣民,剷除縣中豪強,收回鹽亭,廣分田地,大除弊政,僅兩月時間,運鹽船超過去歲半年之數,縣中百姓俱贊府君仁德。”

    “秦氏乃北地高門,其祖可溯至秦漢。”

    “今胡人南下,據華夏之土,晉室高門紛紛南遷,唯秦氏據守西河等地,招納流民,收攏離散百姓,群狼環伺之下猶不退後半步,彰顯漢家聲威。”

    說到這裡,石劭故意頓了頓。

    屏風後,南康公主面現薄怒,很快又盡數消去。

    石劭話里話外稱讚秦氏英雄,愈發襯托出晉室孱弱。南康公主到底姓司馬,聽他如此暗示,如何能夠不怒。

    轉念一想,也怪不得石劭。

    以晉室目前的地位和聲望,除了皇室的名頭,怕還比不上王謝等高門士族。

    “你可繼續。”

    “諾。”

    見南康公主無意怪罪,石劭略微放開膽子,繼續道:“秦氏手掌萬餘將兵,在北地素有善戰之名,氐人和慕容鮮卑皆不敢輕犯。”

    “北地烽煙不絕,屢遭天災蝗害,秦氏塢堡不缺人丁,唯缺糧谷鹽帛。”

    “府君今掌鹽瀆,鹽糧充足,有水道可繞過建康,正好同秦氏聯合……”

    石劭先舉桓容困境,再列秦氏之長,明言雙方合作可謂強強聯合。最後更道,必要時可借秦氏之威,震懾心懷詭計之人。

    這“心懷詭計之人”到底指誰,石劭沒有明說,南康公主也沒有追問,彼此卻都心知肚明。

    石舍人有理有據,口才極佳。

    南康公主終於被說服,應下元日之前入台城,以桓容的名義進上兩船海鹽,換得在建康大市賣鹽的許可。

    “府君之意,如事情可成,自明歲起,每半年進兩船海鹽。”

    南康公主斟酌片刻,道:“兩船太多,一船足以。”免得養大某些人的胃口,後悔將鹽瀆改為瓜兒食邑,暗中起不好的心思,今後不好收拾。

    “諾!”

    石劭恭敬應諾,暗中覺得,假如桓容有南康公主這般決斷,明年入庫的黃金定然將多上一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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