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7頁
郗超看著他, 笑眯眯搖頭,道:“阿弟,我做的事,你可做不來。”
翻譯過來就是:叛逆不適合你,還是歇了這念頭,老實聽親爹的話吧。
“再者說,大君也是望子成龍,盼你他日接過家主之位,能撐起郗氏一族。”郗超語重心長道,“從近幾年來看,阿弟確有這份才幹。”
郗超一邊說,一邊拍拍郗融的肩膀,態度中充滿鼓勵。就差說一句,加油,為兄看好你!
郗融看著郗超,半天沒說出話來。
他明白兄長是出於好意,也是在鼓勵自己。
換成別家,有阿兄之才,未必不會為家主的位置爭上一爭。如今主動想讓,沒有半句怨言,實在難得。
可是,他還是半點高興不起來。
聽著兄長的話,看著兄長的表情,總覺得自己非但沒賺,反而是被坑了,並且坑得不淺。
“阿弟,為兄不日將隨官家返建康,阿弟可有話要帶給大君?”
郗融先是搖頭,隨後又皺了下眉,開口道:“倒有一事。”
“何事?”
“阿兄也曉得,我不擅練兵。如今手掌虎符,名為北府軍統帥,實則軍中並無太多可掌控之人。”
更要緊的是,這些人多為郗愔留下,年過半百者不少。若是突生意外,空出位置,想臨時安排合適的繼任者,很有些困難。
“毛虎之長子現在軍中,勇武過人,漸有同阿爹舊部分庭抗禮之勢。”郗融神情嚴肅,聲音中帶著一股冷然,“日前北府軍操演,已逐漸現出端倪。長此以往,我擔心……”
不等郗融說完,郗超抬手止住他,神情中沒了方才的輕鬆。
“阿弟的擔憂可向大君提過?”
“之前提過一次。”這也是讓郗融疑惑的地方,“大君未做指示,只讓我靜觀其變。”
“既如此,遵大君之意即可。”
“阿兄不擔心?”郗融更加不解。
北府軍是高平郗氏同王、謝爭鋒的底牌,也是郗愔官至丞相的資本。任由毛氏在軍中爭權,豈非要動搖家族根基?
“阿弟,北府軍非是郗氏私軍,這一點必須要明白。”郗超示意郗融稍安勿躁,沉聲道,“官家乃不世出的雄主,早晚要統一南北,成就秦皇漢祖之功。”
郗融靜靜聽著,縱然有疑惑,也沒有中途打斷。
“你啟蒙之後多學《老》《莊》,傾向於道家無為,慣與知交好友清談。殊不知,老莊之道可行於治世,卻不可用於亂世。”
說到這裡,郗超故意頓了頓。
郗融深鎖眉心,腦海里閃過一道靈光,實在太快,沒能立即抓住。
“官家之心,在統一華夏,恢復漢室。”
“雄主立世,豈會任由兵權旁落?”
最後一句話,郗超的聲音壓得極低,幾不可聞。
郗融卻聽到了,清楚明白,如一記重錘砸在頭頂,困擾他許久的謎團終於解開。
“阿兄是言,此乃官家之意?”
郗超點點頭,沒有否認。
“大君也曉得?”
郗超再次點頭。
“官家非不念舊情之人。阿弟只需記得,毛氏之事不可避免,但也僅止於此。官家不會讓毛氏取代郗氏。只要阿弟不犯錯,大君與我同在建康,郗氏在青、兗兩州的地位就不會變。族中兒郎選官出仕亦能順暢許多。”
“若是毛氏不甘現狀?”郗融仍存幾分擔憂。
“不甘?”郗超冷笑一聲,“如其真有此意,無需阿弟動手,官家一道旨意,就能將其打回原形。”
郗愔在朝為相,居百官之長。
郗超侍桓溫桓容父子兩代,對桓大司馬和桓容的性格行事都有一定了解。
桓溫殺伐果斷,桓容不遑多讓。
換做早年,郗超未必會下此斷言。現如今,目睹桓容的謀略手段,他甚至覺得,再過十年,不,至多五年,桓漢就有統一天下的可能。
桓容要集中君權,自然要收回兵權。
西府軍在桓氏手中,無需多提。北府軍現由郗氏掌控,桓容不用下明旨,只需丁點暗示,郗愔浸yín朝堂多年,對天子之意就能明了。
毛氏不過是枚棋子。
如果這顆棋子夠聰明,自然該行事有度,明白什麼能做,什麼不能做。如果生出貪念,跨過不該跨過的界限,隨時隨地可以被他人取代。
“官家要收回軍權,其本意是為增強國力,使得政令暢通,而非單純對郗氏打壓。”
並且,桓容沒有將事情做絕,郗氏在軍中仍存一定實力。正因如此,郗愔才會告訴郗融,靜觀其變,不要著急動手。
何況,桓容收回軍權的同時,對郗氏父子多有優撫,郗愔身為丞相,官位不能再升,郗超和郗融則不然。
兩人之後還有幼弟郗沖。
如果郗沖不能成才,大可培養族中子弟。
“讓出北府軍權,可福蔭郗氏三代。”
郗超將話挑明,郗融亦非笨人,稍微細想就能轉過彎來。
“當朝非遺晉,官家亦非晉帝。不會坐視臣子把控北府軍權,如臂指使,幾能撼動朝廷根基。如不能思變,未必能得好處,反而會埋下禍根。”
桓容年不及而立,桓氏族中人才濟濟。
琅琊王氏、陳郡謝氏、太原王氏等陸續擺正態度,族中郎君接連出仕。如王蘊等前朝外戚亦是兢兢業業,不敢有半點馬虎。
即便是潁川庾氏,曾同桓容有過私仇,被太后所不喜,只要郎君有真才實學,亦會被選官重用。
郗超看了許久,逐漸看出其中的門道。
在此之前,他屢次往丞相府,頂住親爹的白眼,將事情一件件聯繫起來,完全是揉碎了往外說。
之所以下如此力氣,就是擔心親爹轉不彎來。
哪裡想到,事情說出口,得到的白眼更多。
郗愔嘴上不說,神情已然表明:老子吃過的鹽比你吃過的飯都多,這樣的道理豈會不明白!
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郗超直接被親爹從府里轟了出來。
父子沒有隔夜仇,過了幾天,郗超依舊按時上門,郗愔照樣對著兒子沒好氣。
表面看,父子的關係沒有半點變化,侍奉郗氏多年的忠僕卻曉得,這對父子的關係並非外人看到的惡劣,反而另有一種親近。
對此,郗愔不承認。
郗超樂呵呵表示,大君高興即可。
於是乎,郗中書令再次被轟出丞相府。
左右鄰居聽到聲響,連派人探聽的興致都沒有。
這幕大戲隔三差五就要上演,幾乎成為青溪里一景,壓根沒有打聽的必要。
至於王謝幾家,全都住在烏衣巷,和丞相府不挨著,猜出內中關竅,也不會多此一舉。
郗氏兄弟促膝長談,賈秉和當地官員各種侃大山,桓容閒著無聊,又不能外出走訪,乾脆找上唐公洛,邀其對弈。
“朕聞唐公大才,可能手談一局?”
唐公洛很是詫異。
世人皆道他為兵家子出身,是個不折不扣的武人。這位桓漢天子行事出乎預料,竟邀他對弈?
“唐公可願指點?”
“不敢。”
唐公洛忙抱拳,硬著頭皮淨手,坐到桓容對面。
棋盤擺開,桓容執子先行,唐公洛執子在後。兩人殺得難分難解,注意力異常集中。連宦者引賈秉入內都未曾發現。
觀旗不語。
賈秉放輕腳步,行至兩人旁側,正身坐定。
見桓容和唐公洛皆是神情肅然,考慮許久方才落子,難得心生好奇,開始細觀棋局。
不看還罷,這一看,賈秉差點破功,艱難的咬住後槽牙,才沒有當場失態。
別提高手對弈,連尋常都稱不上,偏還水平相當,殺得難分難解。
郗氏兄弟長談之後,聯袂請見桓容,碰巧見到這個場面。
二人對視一眼,無聲的坐到賈秉身側。看到黑白長龍絞殺,反應和後者如出一轍。
郗超默默的轉過頭,不想再折磨自己。郗融瞪大雙眼,簡直不敢相信,下出這手臭棋的會是桓容。
兩個當事人全無所覺,當真是棋逢對手,酣暢淋漓。
一局結束,都是意猶未盡,很想再來一局。
為不折磨自己的眼睛,賈秉三人異口同聲制止,不惜祭出海船新捕的大魚,就為請桓容放棄繼續下棋的念頭。
事實上,桓容並非真正的臭棋簍子。他的水平擱在後世,四捨五入一下,好歹能算個業餘選手。
但這也要看和誰比。
就周圍環境來說,這樣的棋藝的確有點拿不出手。打個比方,好像本科畢業站在一堆博士後中間,高度本身不一樣,真心的沒法比。
故而賈秉和郗氏兄弟認定他棋藝不精,連普通水平都稱不上,著實沒什麼奇怪。
他們眼中的普通水平,後世絕對能成為專業棋手。這樣比較下來,桓容總能找回些許平衡。
一場棋局下來,唐公洛的緊張少去些許,更覺桓漢天子性情敦厚、平易近人。慶幸自己之前的決定,感激之情和忠誠之心更上一層樓。
待其告辭離開,賈秉轉向桓容,微微一笑,道;“陛下睿智,此舉實在高明。”
桓容眨眨眼,表情很是無辜。仿佛在說:秉之此言何意,朕為何聽不明白?
賈秉含笑不語,郗超一樣在笑,對天子裝糊塗的舉動心知肚明,並不打算當面挑開。
郗融不甚了解桓容,對君臣相處的方式頗有些驚訝。想要開口,一時半刻找不到話題,只能附和一句:“陛下英明。”
估計連他自己都不曉得,自己為何會說出這句話,又怎麼會做出這樣的舉動。
三雙眼睛同時看過來,賈秉詫異挑眉,這位真是郗景興的兄弟?
郗超很不想承認這是自己的兄弟,避開賈秉的視線,默默抬頭望天。
桓容頓了兩秒,突然開懷大笑。
“郗將軍甚是有趣!”
郗融任青州刺使,加封冠軍大將軍,都督青、兗兩州諸軍事。桓容以將軍相稱,或許無心,也或許是有意。
總之,聽到這個稱呼,郗融頓時一驚。
以為桓容知曉他與郗超的對話,下意識看向郗超,卻見後者神情自然,似毫無所覺,不由得懷疑自己想多,暗暗舒口氣,緊繃的神經略有緩和。
當夜,新捕的海魚送入廚房,借廚夫精湛技藝,烹飪出一道道精美菜餚,配上美酒佳釀,堪稱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