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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想再聽婢僕辯解,司馬道福冷著臉轉過頭,阿蘭扯出一方布帕,當場塞進婢僕嘴裡,和另一名粗壯的婢僕合力,三兩下將她拖出內室。
“不能讓我高興兩天!”
坐在銅鏡前,司馬道福打量其他婢僕,心中暗自冷笑,是,她是任性跋扈,行事不入高門士族的眼,可她不是蠢貨!
“這裡是建康,不是姑孰,你們是我的奴婢,不是桓濟的。”司馬道福冷笑,直呼桓濟之名,壓根沒有半點忌諱,“現如今他成了廢人,有人還想指望?以前怎麼樣,我不管。今後怎麼做,你們自己掂量。”
婢僕們噤若寒蟬,心中有鬼的更是臉色煞白,後悔不該聽信二郎君之言,如今真是進退不能,早晚都是死路一條。
台城內,褚太后正為姑孰上表的事煩心,聽宦者稟報南康公主請見,不由得捏了捏額角。
“請進來。”
“諾!”
南康公主走進內殿,話不多說,請褚太后屏退左右,取出桓容送來的書信。
“這是瓜兒的主意?”看過信後,褚太后面帶驚訝。試著回憶對桓容的印象,可惜都是他十歲前的樣子。
“主意是瓜兒想的,但論起源頭,還是那老奴。”南康公主道。
“不是那老奴想奪京口和北府軍,郗方回不會被逼到這個地步。不怕告訴太后,如果讓那老奴得逞,郗方回被攆出京口,晉室就成了砧板上的魚肉,只能任人宰割。”
“你容我想想。”褚太后知道事情嚴重,可仍拿不定主意。
下了這道懿旨,擺明站在郗愔一邊,十成會得罪桓溫。如果桓溫一氣之下放棄北伐,直接起兵攻向建康,豈不是弄巧成拙?
“太后莫不是還想著術士的卦象?”
“南康!”
“太后,扈謙的確是個能人,但他終歸不是神仙!”南康公主道,“他能算準琅琊王府的子嗣,未必能算準王朝皇運!”
褚太后沉默了。
“不提本朝,追溯至秦漢,異士能人何止千百?”南康公主見太后神情鬆動,加重語氣道,“太后熟讀史書,理應記得,漢末亂天下的張角舉的是什麼旗,打著的又是什麼幌子!”
一言驚醒夢中人,褚太后神情陡變。
蒼天已死,黃天當立,歲在甲子,天下大吉。
如果真的天下大吉,如何會有這烽火綿延的一百多年?
“太后,那老奴在乎名聲。如若不然,早在昇平四年,皇姓就該換了。”
南康公主了解桓溫,甚於任何人。
如果桓大司馬有意起兵奪權,絕不會等到今天。他最擅長用的手段是“威逼”,逼得對手自亂陣腳,將他索要的一切拱手奉上。
郗超屢次勸說桓溫奪取皇位,死活沒等成功,就是沒有把准桓大司馬的脈搏。
南康公主卻能一眼將他看透,告訴褚太后,北伐沒有成功之前,桓溫不會輕易起兵。
如果可以,她寧可沒有這份能力。
看得越真,越會明白當年有多傻,傻到讓自己都覺得可憐。
經過南康公主一番勸說,權衡利弊之後,褚太后終於發下懿旨,挽留郗愔在朝。
“阿訥,你去請天子,”褚太后頓了頓,神情現出一抹不耐,“罷,不用請他過來,直接傳我之言,歷朝賢臣請辭,天子無不懇言挽留。郗氏於國有功,郗方回實為扛鼎之臣。今北伐在即,國不能失賢臣,軍不能失良將,務要下旨挽留,不致國失鼎臣,朝失棟樑。”
“諾!”
宦者領命退出內殿,南康公主心知事成大半,神情微緩,令殿外的婢僕入內,捧出裝有金釵的木盒,送到褚太后面前。
“往日裡都是往外抬,今天是太陽從西邊出來?”褚太后看著木盒,難得戲謔一回。
“瞧太后說的。”南康公主打開盒蓋,故意不看褚太后的神情,道,“這是瓜兒送來的,太后看著如何?”
褚太后坐正,拿起一枚金釵,看著釵頭閃爍的彩寶,笑道:“像前朝大匠的手藝,極是難得。”
“太后好眼光。”
南康公主將木盒推到太后面前,傾身靠近,低聲道:“瓜兒與我書信,道每年鹽船之外,還可向宮中進獻……再則,北地亦有商路,能得……”
聽著南康公主的話,褚太后的眼睛越睜越大。
“此言確實?”
“確實。”南康公主正色道,“瓜兒是我子,體內有晉室的血。太后盡可放心,如他能得僑州,日後必為晉室助力。”
桓容絕不會想到,他盤算著鹽瀆的一畝三分地,親娘直接拉大範圍,欲將晉室設立的僑州都劃拉到手中。
“南康,如果瓜兒欲取僑州,郗方回那裡又當如何?”
“太后是故意裝糊塗?”南康公主淺笑道。
“郗方回年近花甲,此次北伐之後,少則五年,多則十年,定要讓賢。長子郗景興在老奴帳下,經過日前之事,無異同其反目。餘下兩子非統兵政之才,屆時徐、兗二州落入誰手,京口由誰所鎮?”
換句話說,八王之亂後,朝廷不放心將兵權交給諸侯王,西府軍和北府軍都由州刺使統轄。
朝中能信的人少之又少,即便是謝安和王坦之,褚太后也不完全放心。
誰能保證不會出現第二個王敦和桓溫?
桓容有晉室血脈,和桓溫不睦,同朝中的士族也沒多少瓜葛,僅同謝玄、庾宣等寥寥幾人為友,交情也稱不上莫逆。
幾方對比,褚太后發現,的確沒有比他更適合的人選。
“難怪大人公言,可惜南康不為皇子。”
南康公主笑了笑,並不將這話放在心上。
姑嫂兩人商議完正事,閒話幾句後,宦者手捧聖旨入殿。
見到聖旨上歪歪扭扭的字跡,聞到撲面而來的酒氣,褚太后面色沉怒,南康公主也不禁皺眉。
傳言天子不上朝會,不理政務,整日同妃妾嬖人飲酒作樂,有昏君之相。如今看來,事情比想像中更為嚴重。
聖旨和懿旨當日送往京口。與此同時,桓容手持桓大司馬手書,在僑郡大肆徵發役夫,收攏流民之事傳到姑孰。
聞聽消息,桓大司馬先是愕然,繼而震怒。
“逆子安敢!”
這一刻,桓大司馬和郗刺使的心情一模一樣,逆子,坑爹啊!
郗超坐在旁側,等桓大司馬發完一通火氣,奇怪道:“明公,仆未曾聽聞五公子身邊有此能人。”
桓溫搖搖頭,逆子身邊沒有,郗方回手下可不缺!
無意之間,桓容扮豬吃老虎,郗刺使友情背鍋。
“建康傳出消息,官家和太后下旨挽留郗方回。”桓大司馬沉聲道,“旨意不日將到京口。”
只要郗方回上表,奪取京口和北府軍的計劃就會夭折。
原本消息不該瞞得這麼嚴,讓桓溫反應的機會都沒有。怪只怪桓容鬧出的動靜太大,引起地方和朝中警覺。
尤其是不屬桓問鐵桿的各州刺使,均是心生警惕,生怕郗方回倒下,自己的一畝三分地會馬上成為桓大司馬的目標。
“郗方回尚在,桓元子便令其子在僑郡動手。如果京口易手,北府軍改由桓氏掌控,哪還有我等的活路?”
地方如此,朝中亦然。
以王謝為代表的士族高門彼此通氣,合力盯著姑孰,確保旨意出健康之前,沒有半點消息泄露。
朝中地方一併發力,連桓溫手下的兩名太守都暗中推了一把,桓大司馬想不掉坑也難。
“我子沒有消息送回?”
“未有。”
想起在建康養傷的桓歆,桓大司馬沉吟片刻,道:“派人回府,如其傷勢好轉,我會上表朝廷,留他在建康任職。”
郗超應諾,問道:“明公,北府軍之事?”
“此事暫不可為。”
南康公主料得沒錯,桓大司馬的確沒有起兵的意圖。
“一切留待北伐之後。另外,選兩人往鹽瀆盯著那逆子,如有機會……”桓大司馬沉聲冷笑,“世人既知其奉我命行事,郗方回坐穩京口,第一個拿我子開刀合情合理。”
“諾!”
郗超眼神微閃,立刻明白桓大司馬的意圖。
殺子之仇不可不報。
不過是將之前中斷的計劃重拾起來,只要時機掌握恰當,北府軍照樣會落入大司馬之手。
鹽瀆縣
桓容連吃三日寒食,終於喝到熱粥,忍不住熱淚盈眶。
公輸長和相里兄弟首次受到邀請,在縣衙內用膳,見識到桓容的飯量,七條大漢圓睜雙眼,集體下巴脫臼。
石劭淡定的夾起一塊醃菜,配著粟粥送進口中。又夾起一片炙肉,裹上醬料下肚。其後抬眼掃過七條大漢,不禁搖了搖頭。
見識少啊!
膳食用完,公輸長和相里兄弟結伴離開府衙,都是鼓著肚子,眼神有些發飄。
和桓容一起吃飯,不注意就會吃多。石劭已經學會不著痕跡的數飯粒,七人尚未掌握此種技能。
蒼鷹在天空盤旋兩周,丟下一隻貌似天鵝的大鳥。
桓容走到廊下,仰頭望向天空,發現空中又多出一隻體型更大的黑鷹。
“噍——”
見到桓容,蒼鷹照例飛下來擦爪。黑鷹隨之飛落,占據了院中搭好的木架。
“熟人?”桓容戳了戳蒼鷹的肚子,回報是束髮的葛巾被啄掉。
黑鷹歪著頭看了一會,撲閃兩下翅膀,朝著桓容的方向伸出右爪。
桓容小心靠近,慢慢伸出手。黑鷹即使不耐煩,也沒有張嘴就啄。
解下鷹腿上的竹管,取出管中書信,桓容先是嘴巴張大,繼而笑彎雙眼,最後眉毛揚起,差點飛過髮際線。
“府君因何發笑?”
“秦氏的船月中將到。”桓容咳了一聲,隨手摺起絹布,並未交給石劭的意思,“隨船工匠增至百名,船工多出半數,敬德需提前做好安排。”
“諾!”
石劭離開後堂,繼續每日公務。
桓容再次展開絹布,看著上面的內容,禁不住笑出聲音。
他在鹽瀆鏟豪強分田地,放私奴罷蔭戶,得到一片讚譽之聲。慕容鮮卑沒有剷除豪強,僅是厘校戶籍,罷斷蔭戶,就鬧出大亂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