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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策坐於上首,滿室情形盡收眼底。雙眼微眯,順勢提起出任各州刺使的人選,氣氛這才由冷轉熱,不再如寒冬臘月一般。
朝議結束,秦策放下他事,不許健仆跟隨,獨自前往後宅。
近段時日,劉夫人染上風寒,吃了幾副藥也未見好轉。劉媵日夜守在榻前,不假他人之手,親自熬藥送服,眼下也掛上青黑。
秦珍和秦珏想服侍榻前,卻被劉夫人攆走。
“又不是什麼大病,過些日子就好了,莫要藉口不習兵法輿圖。”
秦珍秦珏求助劉媵,後者只是搖頭,對二人道:“有我在,郎君儘管放心。”
到頭來,兩人也沒能留在榻前,只能依照劉夫人的吩咐,盡全力學習,不讓授課的夏侯將軍挑出半點差錯。
秦策走到門邊,恰好聽到秦珍在講今日所學。
“阿母,兒已能繪製輿圖。”
秦珍開始變聲,昔日清脆的聲音變得沙啞。
在他說話時,秦珏不時插上兩句,引來劉夫人欣慰的誇讚,間或伴著幾聲咳嗽,聽得不十分真切。
聽了一會,秦策推門而入。
婢僕被他攔住,之前未能通報。此時俯身站在廊下,面色微有些發白。
劉夫人撐起身,道:“夫主怎麼這時候過來?”
“擔心細君,無心處理政事。”
秦策走到榻邊,看過劉夫人的臉色,掃一眼起身行禮的秦珍和秦玦,皺眉道:“阿嵁呢?”
劉夫人搖搖頭,嘆息一聲,岔開話題,“夫主難得過來,正好同我說說話。”
劉媵站起身,先為劉夫人奉上湯藥,精心侍奉。隨後向秦策行禮,帶著秦珍和秦玦一起退出內室。
待房門合攏,秦策撫過劉夫人的臉頰,心情再無法維持平靜,沉聲道:“細君,怎麼病得如此?醫者的藥不管用,我讓人往南地求藥。”
“夫主,這是老毛病了,不經意總會犯上一回。”劉夫人咳嗽兩聲,雙唇發白,幾乎沒了血色。
“早年間落下的,不是什麼大病,熬一熬,吃上幾副藥總能過去。”
秦策收回手,攥緊雙拳,虎目一瞬不瞬的看著劉夫人。半晌之後,直接坐到榻上,將劉夫人攬入懷中,沙啞道:“細君,你我相伴幾十年,一定要好起來,莫要……”
“夫主,妾說過,無礙的。”劉夫人笑了,縱然面色蒼白,仍難掩眉眼間的明艷,“妾說過會好就一定會好,夫人主難道不信妾?”
“我信。”秦策收緊手臂,閉上雙眼,深深埋入劉夫人的發中,“細君,我不能沒有你。”
劉夫人沒有出聲,抬起頭,一下下撫過秦策的手背,良久才道:“夫主的話,妾會記得。”
送走秦珍和秦玦,劉媵沒有再往藥房,而是轉道去了秦玖的院落。
看到緊閉的房門,劉媵面色冰冷,不顧婢僕阻攔,猛地上前推開。
這樣的舉動驚掉一地眼球。
室內光線昏暗,秦玖一動不動的坐著。縱然沒有飲酒,精神卻愈發萎靡。見到劉媵,僅是抬了抬眼皮,連出聲的意思都沒有。
來之前,劉媵想過許多。見到這樣的秦玖,突然間不想再多說一個字。
靜靜的看了他一會,劉媵忽然轉身離去,裙擺漾起微波,長袖帶起一陣冷風。
婢僕走在一側,見劉媵這個樣子,左右看了看,出聲提醒道:“夫人,您這個樣子終是不妥。如果主母有什麼,您可就……”
劉媵停下腳步,冰冷的目光刺向婢僕,直將後者逼得咽回後半截話語,臉色泛青,額頭冒出冷汗,才緩緩道:“阿喜,你伺候我這些年,我一直信任你,不想,你會有這樣的心思。”
婢僕頭垂得更低,口中道:“奴不敢!”
“記住,阿姊在我便在,沒有阿姊就沒有我!不要再讓我聽到今天這樣的話。”
“諾!”
婢僕唯唯應諾,臉色煞白。
回到桂院,劉媵沒讓她入內室伺候,而是命她跪在廊下。隨後派人往東院,尋來專門懲治犯錯婢僕的阿曉。
“我將人交給你。”看著身高驚人,身手不下於男子的阿曉,劉媵正色道,“仔細審一審,順便再查一查後院。我要照顧阿姊,沒時間處理這些糟心事,莫要讓那些不上檯面的東西胡亂蹦躂。”
“諾!”
阿曉恭聲應諾,讓同來的僕婦拉起阿喜,堵住嘴,直接送入刑房。
劉媵坐在內室,視線落在另一名婢僕身上,道:“阿果,可知阿喜犯了什麼錯?”
“回夫人,她起了異心,動了不該動的心思。”阿果道。
“明白就好。”劉媵翻過手背,看著未染蔻丹的指甲,“前車之鑑,需得牢牢記住。吩咐下去,讓院裡的人都好好記著。”
“諾。”
寧康三年,四月
秦璟和桓石虔先後率兵攻入河州。
兩支軍隊勢如破竹,守軍抵擋不住,紛紛棄城潰逃。
因軍糧尚未運到,桓石虔同謝玄等商議,暫時駐軍湟河郡,等補給送到再攻大夏。
秦璟沒有這個顧慮,沿途打下郡縣,劫掠拓跋鮮卑和氐兵殘部,加上從長安運來的糧糙,助大軍一路打到廣武郡,同姑臧近在咫尺。
入城之後,秦璟又接到西河來信。看過信中內容,提筆寫成一封簡訊,不是回給西河,而是送往幽州。
彼時,桓容正忙著布局建康,飛送建康和姑孰的書信一封接著一封。鵓鴿累得瘦了一圈,每次見到桓容,都要挺挺胸脯,展示一下苗條的身段,順便委屈的叫兩聲。
桓容也是無奈。
比起快馬,自然是飛鴿更快,且不會引起太多注意。作為補償,每次鵓鴿往返,桓容都會命人備上整盤鮮肉和穀子,確保這些小傢伙不會再掉分量。
剛剛放飛一隻鵓鴿,頭頂忽然罩下一團陰影。
抬起頭,看到熟悉的蒼鷹,桓容忙翻過衣袖,纏繞幾層墊住前臂。
蒼鷹沒有落下,而是徑直衝到屋內,落到木架上。一邊梳理羽毛,一邊伸出左腿。
如果猛禽也有表情,此時此刻,蒼鷹肯定在表示:本鷹又長個頭,很是雄壯威武,你這小身板八成接不住。
桓使君忍了幾忍,才沒薅下一把鷹羽。
解下蒼鷹腿上的竹管,取出其中絹布,看到短短几行內容,桓容不由得愣了一下。
“要借醫者良藥?”
第二百二十二章 暗流
對桓容而言, 良藥可以給, 人卻是不行。
他相信秦璟言出必行, 肯定會信守承諾,不會將人扣下。但是,秦氏其他人則是未必。
迄今為止, 他僅同秦璟幾個兄弟當面,對秦策只是耳聞,如果將醫者送去西河,難免會有肉包子打狗的擔憂。
這個比喻不好聽,卻相當實在。
在亂世之中, 醫術高超的大夫實在是太重要了。
然而, 開口婉拒?
桓容搖搖頭。
仔細衡量一番, 桓容回身取來絹布,提筆寫成一封回信, 轉向正大口吞吃鮮肉的蒼鷹。
“阿黑。”桓容走到木架前, 摺疊起絹布, 塞入竹管, 綁到蒼鷹腿上。
“噍!”蒼鷹吞下最後一條鮮肉,滿足的蓬鬆胸羽,習慣的蹭了蹭桓容的手背,隨後振動雙翼,飛出內室。
桓容跟到廊下,見蒼鷹在半空盤旋兩周,發出一聲高亢的鳴叫,同歸來的鵓鴿擦身而過,很快向北飛去。
不到數息,矯健的身影已化作黑點,眨眼消失在雲端。
鵓鴿咕咕咕的叫了幾聲,落在桓容肩上,叫聲中帶著不滿和委屈。
“好了。”桓容笑著側頭,點了點鵓鴿的小腦袋,取下掛在鵓鴿頸上的書信,道,“鮮肉備好了,去吃吧。”
鵓鴿似能聽懂人言,又叫兩聲,飛離桓容肩頭,順著窗口沖入內室。
片刻不到,身後就傳來鵓鴿興奮的叫聲。
桓容搖搖頭,展開絹布細看。
王文度病情加重,太原王氏閉門謝客;郗方回調動北府軍,劉牢之率兩千步騎進駐廣陵郡;王氏入宮面見太后,提及天子,面露輕蔑,惹司馬曜大怒。
王坦之病了將近半年,期間太原王氏遍尋良醫,始終沒有太大起色。如今有這個結果,並不顯得奇怪。
郗愔調動北府軍,這事很是值得推敲。
廣陵郡?
桓容一邊琢磨,一邊走回內室,取出輿圖,在榻上鋪開,目光在京口、廣陵和姑孰三地逡巡,眉心漸漸皺出川字。
此舉何為?
廣陵隸屬青州,屬郗愔轄下。調動北府軍駐守,看起來實屬尋常。但往深處想,由不得桓容不提心。
青、兗州兩周臨近幽州,有兩座村莊甚至橫跨幽州和兗州。
北府軍戰鬥力強悍,又是由劉牢之率領,如果沿中瀆水北上,安置在州境的將兵是否能擋得住?
或許是他想多了,郗愔並不打算真的動手,僅是威懾?
如果是這樣,大概要提前動身前往建康,在實行計劃之前,和郗愔見上一面。
有郗超之言並不夠,他必須當面和郗愔談一談。至於廣陵郡,也該派人走上一遭。京口處的北府軍不用想,但是,劉牢之帶出的這兩千人,或許能試著挖一挖牆角。
無關厚不厚道,涉及到權力爭奪,講究厚道、仁慈,實屬於腦袋進水。
何況,他的目的是結束亂世,統一南北,進一步擴大國朝疆土。能不在內部動刀,還是不要動刀為好。
保存中堅力量,北伐西徵才是正途。
正思量間,阿黍來報,桓禕自鹽瀆來,隊伍已入南城。
“阿兄來了?”桓容大喜,忙收好輿圖,親往前院相迎。
“阿母可曾知曉?”
“回郎主,正是殿下遣人向鹽瀆送信,召四公子前來。”
“阿母叫阿兄來的?”
“是。”阿黍點頭。
桓容腳步一頓,想起南康公主說過的聯姻之事,頓時面露恍然。
看起來,這次建康之行,順便還要解決阿兄的婚事。該說親娘對他過於信任,還是壓根沒將司馬曜放在眼裡?
無論是哪一種,他這個做兒子的都不能讓親娘失望。必定要諸事安排妥當,從容前去,順利歸來。不使計劃中途出現變故,更要確保無人能傷到親娘分毫。
心中想著事,桓容腳下絲毫不慢。一路穿過迴廊,跨過木橋,越過抱著竹簡的鐘琳,不顧鍾舍人詫異的目光,揚聲道:“我去接阿兄,政務留待明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