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8頁
王獻之出聲應和,同樣敲起來車板,一聲聲傳入雨中,帶著難言的悲憤和哀傷。
桓容攥緊十指,眼圈微澀,耳際一陣陣轟鳴。喉嚨里似堵著石子,想說的話全都說不出來,乾脆和兩人一起敲起車壁,揚聲高歌。
魏晉之所以風流,世人之所以狂放,恰是時代所迫。
戰亂頻繁,百姓流離失所。無論士族寒門都是朝不保夕。瀟灑和風流背後,掩藏的是無盡的淒涼和哀傷。
為國、為家、為民。
為整個亂世。
“式微,式微,胡不歸?”
歌聲一遍又一遍,哀傷的曲調變得激昂。
未知是哪家郎君隨之應和,亦或是牛車上的過路人,沙啞的聲音猶如泣血。
不知不覺間,桓容視線模糊,手指擦過眼角,竟染上一抹濕潤。
“瓜兒。”南康公主緩緩出聲,“亂世之苦,百年來皆是如此。”
“阿母,我欲改變此世。”
話出口,桓容立刻頓住,不確定的看向南康公主,卻見後者在笑,笑意浸入眼底,眼圈微微泛紅。
“好。”
撫過桓容臉頰,南康公主輕聲道:“阿母等著那一天。”
縱然她不在了,也會跪於閻王殿前,不求轉世投胎,寧願做一縷孤魂守著她的孩子,直到他達成所願,終結這個亂世。
馬車行到宮門前,宮門衛上前盤查。
桓容手持笏板,和王獻之謝玄一併下車。
南康公主換乘宮輿,由宮婢撐傘,宦者抬起。這是司馬昱賦予她的特權,象徵晉室大長公主的尊榮。
桓容身為地方刺使,回建康仍要列班朝會。
近日並無大事,唯一需要“討論”的,就是桓大司馬不受丞相之職,堅決要回姑孰。而桓大司馬要回姑孰,同為權臣代表,無論郗愔願不願意,都要隨之上表,請歸鎮京口。
桓大司馬不上朝會,郗愔也沒露面,文武兩班面面相覷,都有些不明白,這兩位葫蘆里賣的是什麼藥。
是應該堅決反對,還是出聲附和?
司馬昱安坐殿中,始終沒有表態,直到朝會結束,事情仍沒有結果。
樂聲起,司馬昱起身離殿,行到中途,突然看向右班隊列,慈祥笑道:“阿奴,隨朕一起回宮。”
殿中突然陷入寂靜。
幾十道目光掃過,疑惑、好奇、忌憚,種種皆全。
桓容鎮定起身,向司馬奕行晚輩禮,抬起頭時,沒錯過對方眼中的驚訝。
桓使君笑了。
既然要演戲,那就大家一起演。司馬昱不擺皇帝架子,要做一個慈祥的長輩,他樂意配合。
至於朝中的議論,重要嗎?
退一萬步,他有司馬氏血統,樂意的話,還能喚一聲“叔大父”。旁人要議論,儘管議論去吧。
司馬昱打什麼主意?
見招拆招,光腳的不怕穿鞋的,桓使君半點不懼。
司馬昱先為丞相又登九五,堪比國家一級演員。桓容演技一般,好在屢經磨練,不會說錯台詞。
兩人全不似首次見面,熱絡得讓人驚訝。
司馬曜同樣列班朝會,走出殿門時,望見司馬昱拉著桓容的手,面上帶笑,比對自己更加親近,壓不住心中妒意,表情瞬間扭曲。
第一百五十四章 堵得肝疼
元帝南遷後,沿用吳國舊城,在太初宮、昭明宮及苑城的基礎上修建宮城,名為建康城,又被稱作台城。
台城呈長方形,周長八里,仿洛陽宮建造,共有殿閣樓宇三千餘間。兼有南地建築風格,繡闥雕甍,雕樑畫棟,極是精美。
主殿為太極殿,是舉辦朝會大典,天子處理政務和起居的場所。
殿後為顯陽殿,又稱椒房,是皇后長居宮室。
自庾皇后薨逝,殿內始終空虛。隨司馬奕被廢,司馬昱成為台城之主,後宮嬪妃都想入主顯陽,可惜天子不鬆口,無一人能得償所願。
太后居處名為長樂宮,仿造漢制。受條件所限,無論規模還是精美程度,都不及漢長樂宮半分,曾因亂軍損毀,褚太后入住時方才重建。
朝會結束後,司馬昱特意喚來桓容,欲攜其登輿,同往長樂宮。
“南康素來知禮,今日入宮,必往太后處。”
桓容暗中撇嘴,總覺得話中有話。不便深究,只能固辭輿車,堅決要求步行。
開玩笑,渣爹進出都要走路,他乘輿車算怎麼回事?
況且,不是尋常車輿,而是皇帝金輿,落在其他人眼中,想上天還是想上天?
親娘是晉室大長公主,身份尊貴,司馬昱授予尊榮無可厚非。
他到底姓桓,甭管對方出於好意還是歹意,哪怕是真心抬舉——雖說可能性很低,這份榮耀都要推辭,堅決不能接受。
“陛下厚愛,臣感激涕零。然宮中規矩如此,實不敢違。”
桓容拱手,作勢要跪到地上。
百官尚未全部離開,目睹此舉,不曉得內情,禁不住面露詫異。
司馬昱略有些尷尬,扶起桓容,令宦者抬走輿車,道:“朕和阿奴一起。常日坐於殿中,也該活動活動。”
司馬昱相貌英俊,五十出頭的年紀,長髯飄於胸前,鬢髮間摻雜銀絲。或許是注重養生之故,半點不顯老態,反而有幾分仙風道骨。
這就是真名士和冒牌貨的區別?
桓容暗中咬牙,堅決不承認,一時間腦袋進水,把自己罵了進去。
“阿奴早年遊學會稽,拜於周氏大儒門下,朕亦有耳聞。”
司馬昱握住桓容右手,笑容溫和,語氣平緩,沒有半點君王的架子,猶如一個慈祥的長輩,遇上喜愛的小輩,真心的關懷幾句。
“陛下過譽,臣不敢當。”桓容垂首。
“當得。”司馬昱笑道,“大儒有言,阿奴良才美玉。朕亦以為,以阿奴之才,必成國之棟樑,他日建功立業,定能扛鼎華夏,匡扶正統。”
桓容沒接話。
這話不好接。
良才美玉是讚賞,國之棟樑是拔高,扛鼎華夏、匡扶正統?
不提他到沒到這個水準,也不提他胸懷何種志向,此刻敢點頭,絕對是一腳踩進陷坑。若是謙虛幾句,又顯得過於虛假,落在後世人眼中,“口是心非”四個字跑不掉。
與其說錯話掉坑裡,不如閉口不言。
少說少錯,頂多落個“木訥”的評價。
當然,司馬昱不會相信他是真的木訥。但以桓容目前的處境,演技不太過關,唯有裝傻最安全。
兩人走在前面,時而談笑幾句。司馬曜跟在身後,壓下嫉恨之心,斟酌是否該同桓容交好。若是下定決心,又該從何處著手。
當真應驗南康公主所言,桓容壓根無需多費心思,憑藉手中實力,旁人自會主動討好。
雨水漸停,空中陰雲散去,陽光蒸騰水汽,很快又變得悶熱起來。
好在長樂宮距太極殿不遠,又有宦者和宮婢撐起傘蓋,落下一片陰涼。換成西漢宮殿的規模,絕對會腳底走出水泡,冒出一身熱汗。
御駕行至長樂宮,早有宦者入內稟報。
彼時,南康公主乘坐的輿車停在殿前,十足顯眼。
司馬昱經過,對桓容眨了眨眼,就像在說:如何,朕說得沒錯吧?
桓容愕然。
皇帝剛才眨眼了?
該說老帥哥依舊魅力無窮,還是這世界有點玄幻?
自穿越以來,他發現真實的歷史人物和史書記載頗為不同,正如眼前的司馬昱,史稱“清虛寡慾,尤擅清談”,後四個字未能親眼證實,但這“清虛寡慾”實在值得商榷。
“拜見陛下。”
褚太后和南康公主迎出殿門。
按照身份,前者本無需如此。奈何司馬昱輩分更高,壓根不能遵從慣例。
皇帝是叔叔,太后是侄媳婦。
縱觀歷史,當真是少有。
兩人身後跟著四五名嬪妃,都是絹襖綢裙,梳著高髻。發上簪著類似的金釵,分量不小,論精緻程度,遠不及南康公主和褚太后所戴。
晉朝延續魏制,對嬪妃和命婦的穿戴有嚴格規定。在宮外可以不遵守,偶爾愈矩,入宮則不行。尤其是皇后未立,椒房虛位以待,眾人更要嚴守規矩,不能讓旁人挑出半點錯來。
司馬昱向褚太后回禮,叫起眾人。
桓容上前半步,拱手揖禮。
司馬曜同時上前,行完禮默默退後。自司馬昱登位,為避嫌,他和褚太后的關係一直不近,甚至稱得上疏遠。
褚太后僅向司馬曜點了點頭,卻對桓容笑道:“瓜兒來了,方才還同你母提起,這些時日也不見你入宮,別是有事耽擱。”
這番話乍聽沒有什麼,細品卻能發現問題。
桓容口稱不敢,解釋道:“回太后,臣昨日出城拜見家君,盡人子之道。”
剛見面就挖坑,桓容傻了才會往裡跳。
外地官員歸京,需隔日上朝。但他事先遞過表書,請過假,三省一台都有記載,官面上挑不出理來。至於其他,一個“人子孝道”就能堵死。
身為人子,先去見親爹理所應當。肩扛“孝”字大旗,可謂無往不利。
不同意?
自可同桓大司馬去辯上一辯。
說一千道一萬,這位敢嗎?
話音落下,桓容恭敬站在一旁,不言不語,“老實”得讓人牙癢。
褚太后面上不顯,心中翻騰幾個來回,被堵得肝疼。
眼角餘光掃過南康公主,後者正頷首輕笑。目光回視,笑容裡帶著嘲諷,褚太后不由得怒氣上涌,險些再次昏倒。
“瓜兒孝心。”
四個字幾乎從牙fèng里擠出,桓容權當沒聽出背後之意,笑道:“太后誇讚。”
褚太后:“……”
她是誇他嗎?!
桓容抬起頭,他就當是。
南康公主笑容更盛,司馬昱咳嗽一聲,當先邁步走進殿內。
眾人這才意識到,光顧著看太后的熱鬧,天子竟被晾在門前,這可是大大的不敬。
“陛下恕罪!”
眾人簇擁著司馬昱走進內殿,茶湯糕點俱已備妥。
宦者宮婢侍立兩側,輕輕搖動宮扇,送來徐徐涼風,驅散殿中熱意。
司馬昱端起茶盞,僅是沾了沾唇就放到一邊。隨後笑道:“臨近秋日,太后需當注意。朕聞日前喚了醫者?”
天子出言,太后謝過關懷,雖說對話有些彆扭,殿中氣氛總算變得熱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