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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戰亂啊。”

    謝玄是聰明人,見秦璟不想多說便沒有繼續追問。口中嚼著戰亂二字,神情難免有些鬱郁。

    “北地為胡人所據,我等卻偏安南隅。氐人同慕容鮮卑交戰,正是北伐的最好時機,朝中偏又……罷,不提也罷。”

    事不可為,想再多也是徒生煩惱。況且庾氏咎由自取,被桓氏和郗氏一起打壓,實在怪不得旁人。

    謝玄搖搖頭,撇開煩心事,身體微微前傾,道:“之前玄愔走得匆忙,未曾為玄解惑。”

    秦璟正身端坐,挑眉看著謝玄,面露不解。

    謝玄好奇問道:“容弟的贈禮到底是不是珍珠?”

    “璟早有言,幼度欲知詳情可自問容弟。”

    “容弟遠在鹽瀆……”謝玄頓了一下,忽然拊掌笑道,“好你個秦玄愔,此去僑郡拜訪故人是假,想會容弟是真?”

    秦璟無語兩秒,面對謝玄一張俊臉,突然生出一拳砸過去的衝動。

    高門郎君當出此言?

    衝動稍微平息,腦中忽又閃過念頭,無論是否尋到石劭,人既到了鹽瀆,的確該同桓容當面一敘。

    船停建康五日,秦璟告辭謝氏叔侄,再度登船東行。

    江上冷風迎面吹來,秦璟站在船頭,思及臨行前謝玄的一番話,不禁握緊雙拳。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

    “北地烽煙驟起,南地亦有人懷逐鹿之圖,雄霸之想。”

    “晉室孱弱,終為正統。”

    “今後該當如何,玄愔可曾想過?”

    逐鹿,逐鹿!

    秦氏能有今日,非一家一姓之功,全靠仆兵用命,堡民齊心。

    永熙末年至今,多少秦氏兒郎血染疆場,多少塢堡仆兵屍骨無存。又有多少北地百姓失去祖居之地,成為無家可歸的流民,最終淪為胡人貴族的私奴,胡人兵卒的刀下亡魂。

    桓溫有北伐之志,卻有jian雄之態,不可為伍。晉室乃華夏正統,得王、謝等士族匡扶,奈何主弱臣強,內憂不斷,亦不可與之謀。

    秦氏雄踞北地,貌似兵強將猛,令胡人聞風喪膽,實則群狼環伺,危機四伏。

    父親求賢若渴,奈何有識之士均往南行,餘下不是被胡人脅迫,就是已舉族葬身屠刀之下。

    知曉石劭被乞伏鮮卑囚困,秦氏曾想將人救出,只是沒等動手,氐人和鮮卑開戰,乞伏鮮卑發生內訌,石劭不知去向。

    經過數月方才查明,石劭已同家人乘船南下,藏身晉地。

    此行鹽瀆是為請石劭北返。隨著目的地漸近,秦璟突然生出強烈,事情未必會如預期順利。

    十月底,船隊抵達she陽,短暫停靠時,聽到不少關於鹽瀆的消息,尤其是新任縣令為民做主,行雷霆手段剷除縣中豪強。

    “鹽瀆貼出告示,凡是失地的縣民均可重錄戶籍,得回田地。”

    “流民中有傳言,往鹽瀆可編入民戶,丁男丁女按律分得田地。如果不願種田,也可到鹽亭煮鹽。”

    “鹽場可是吃人的地方!”

    “那是早年!”一名船工當即反駁道,“府君心慈,收回鹽亭後加以整頓,查明無罪的鹽奴全部放為民,重編入戶。鹽場熟手皆工錢加倍,眾人每日可領飯食,少有散吏作威作福。”

    “真是這樣?”

    “當然!我家世代都是船工,不曉得種田,此次沒有分得田地,我父和兩個兄長都到鹽場做工,剩下我和幼弟跑鹽船。”

    “我父不是熟手,每月僅能領到粟米。熟手每月都有谷麥稻米,三月還能領一匹絹!”

    “真是這樣?”一名健仆湊過來問道,“鹽瀆如此富裕?”

    “鹽鐵之利便是胡人都知曉。”船工抄起船杆,輕輕敲著船板。

    “之前被豪強掌控,鹽工淪為鹽奴。如今縣令收回鹽亭,一人領到的米糧足夠妻兒果腹。如果成為熟手,領到的更多。家中余丁無論耕田跑船都能攢下不少。長此以往,民如何不富?”

    健仆連連點頭,順著船工的話講,引他說出更多。

    “自從縣令到任,僑郡鹽價略有下降,往來縣中的鹽船增加一倍,還有收購海貨的商船。”

    “城中流民增加,卻不見他處的混亂,東城商家每日忙碌,生意愈發的好。”

    船工們你一言我一語,道明鹽瀆近來變化,聽得旁人嘖嘖稱奇。

    健仆搜集完消息,返回船上稟報。

    秦璟略微思索,更加確信石劭就在鹽瀆。

    “北地傳言,石敬德一次醉酒,語於友人,‘地有金,俯拾即可’。”

    對會賺錢的人來說,甭管亂世還是治世,只要掌握對方法,遍地都是發財的機會。別人低頭看到的是石子泥土,換成石劭,全都是明晃晃的金子。

    確定消息,船隊未在she陽多留,當日轉道鹽瀆。

    彼時,桓容正開始熟悉縣中政務,感覺人手不夠,派人給州中正送信,希望對方能推薦人才。越過郡中正的確有些不厚道,但審問過陳氏父子,知曉二者之間的聯繫,桓容腦袋進水才會向郡中正討教。

    縣衙中的散吏全是新人,李甲等職吏在“查田清戶”中表現突出,全部官升一級。

    縣中事務繁多,九個職吏日日加班,每天睡不到兩個時辰,掛著兩個黑眼圈,走路直打擺子,卻無一人口出怨言。

    無他,縣令給的俸祿多,升官也快,之前不可一世的鹽瀆豪強逐個被捏死,凡是有腦子的都該清楚,此時不抱大腿力爭上遊,等到機會失去,競爭者紛至沓來,哭都來不及。

    石劭的家人被陳氏抓做鹽奴,不到三月的時間竟無一倖存。

    尋不到完整的屍骨,石劭帶著石勖立下衣冠冢,在墳前痛哭一場,隨即投身公務,每天忙得腳不沾地。縣中豪強成為待割的麥子,一茬接一茬被剷除乾淨。

    桓容放下筆,揉揉酸疼的手腕,暗中嘆了口氣。

    有這樣得力的下屬,尋常上官都該高興。

    桓容卻實在樂不出來。

    無論從哪個方面看,石郎君都有成為工作狂的潛質。他自己狂也就算了,偏偏影響力驚人,帶著縣衙上下一起狂,抓住機會還要勸說桓容勤政。

    如此氣氛下,身為縣中一把手,桓容想要偷懶吃根麻花都覺得虧心。

    “府君,有客登門,言是故友來訪。”

    故友?

    桓容抬起頭,拿著谷餅的手停在半空。

    “來者可曾道明身份?”

    “未曾。”健仆呈上一隻絹袋,道:“來者言,郎君一看便知。”

    桓容疑惑的接過絹袋,解開袋口,一顆渾圓的金色珍珠順勢落入掌心。

    縣衙門前,秦璟負手而立,饒有趣味的看著四周立起的木屋。聽到腳步聲,當即回身笑道:“璟冒昧來訪,容弟莫要見怪。”

    俊顏如玉,笑容似三月暖陽。

    桓容定住腳步,抬頭望一眼天空,突然覺得今天的陽光有些過分耀眼。

    第三十九章 北地來客三

    “秦兄請。”

    登門是客,加上之前兩份重禮,桓容有再多疑問也不會馬上出口,當先側身半步,親自將秦璟引入縣衙,至後堂客室詳敘。

    比起初見時的衰敗,縣衙已是大變模樣。

    院中枯糙碎瓦陸續清理乾淨,牆頭砌上泥磚,雖然樣子不太好看,到底不再是斷壁殘垣,多少恢復些官衙模樣。

    斑駁的木門全部重漆。

    實在無法修繕的門窗乾脆整扇拆除,重新到林中取木,由隨行的工巧奴開工雕鑿。

    從大門至前堂的石路重新鋪設,木製迴廊兩側架起長杆,缺損的瓦片都已增補。

    後堂院內,數名婢僕自廊檐下行過,當前兩人合力提著水桶,額前沁出晶瑩的汗珠。

    見到迎面走來的桓容和秦璟,婢僕不由得臉頰暈紅。福身之後退到一側,目送兩人進入內室,只覺天氣晴好,之前的疲憊一掃而空。

    “如能日日見到郎君,我能獨掃一室!”

    年輕的婢僕喃喃念著,引來同伴一陣輕笑。

    “咳咳!”

    身後突然傳來兩聲咳嗽,婢僕們連忙轉身,見是手托漆盤的阿黍,不由得垂下頭,收起臉上的笑容,再不敢戲言。

    阿黍點點頭,轉身走向內室。

    在她身後,婢僕們齊齊鬆了口氣,隨手拂開黏在臉頰邊的一縷濕發,任由微風掃過裙擺,合力提起水桶,匆匆走向後堂西側的宅院。

    阿黍走進內室,放下漆盤,由小童捧起漆盞,恭敬的放到兩人面前。

    同之前相比,內室的變化不大。

    依舊是竹蓆鋪地,沒有過多擺設。僅在靠牆處增加兩隻書箱,一隻掛著銅鎖,另一隻半掀開,能依稀看到裡面堆放的竹簡和書卷。

    桓容端起茶湯,輕輕抿了一口。

    第一次喝茶湯,他差點吐了出來。奈何是時下風尚,待客的必需品,不習慣也得習慣。

    好在阿黍手藝高超,試著更改茶湯用料,逐漸對味道進行改善。現如今,味道仍有些怪,卻不是不能入口。飲過幾次之後,桓容意外喜歡上茶湯的味道。

    當然,僅限於茶湯。

    換成是薑湯,加上半斤紅糖他也不會習慣。

    秦璟正身端坐,端起漆盞,對茶湯的味道頗有幾分意外。

    “秦兄見笑,容不喜姜味。”

    桓容十分明白,對習慣的人來說,這種改良版的味道實在太淡。

    “璟亦然。”

    秦璟飲下半盞茶湯,動作行雲流水,既帶著北地郎君特有的豪邁,又不失士族高門固有的優雅。

    桓容難免嘆息。

    和土生土長的士族相比,他終究是形似神不似。想要徹底融入這個時代,還需要加倍努力。

    茶湯用完,小童奉上寒具。目的不是照顧桓容的胃口,而是待客的禮儀。

    秦璟淨過手,取過一段饊子。

    桓容睜大雙眼,看著對面人嘴唇開合,自己咔嚓咔嚓不停,不知不覺間竟將整盤饊子全部吃光。

    阿黍皺眉,小童滿臉通紅,不敢言語。

    郎君啊,這是待客用的寒具,秦郎君只吃手指長的兩段,您把整盤都吃了算怎麼回事?

    桓容意識到不對,看看空掉的漆盤,再看看挑眉的秦璟,半晌說不出一個字。

    怎麼說?

    美人下飯?

    吃貨真心傷不起!餓肚子的吃貨更傷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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