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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法慧則不然。
比起萎靡的司馬曜,王氏隔日便往長樂宮請安,偏殿中還曾響起鼓樂。
得王太后許可,王氏的母親和姊妹曾兩次入宮探望,並得到準話,待新帝登基,世人的目光不再聚集在司馬曜身上,王氏自能如意仳離,另嫁亦是無妨。
因為這場不成功的聯姻,王氏一族在朝中的地位非但沒有提高,反而是一落千丈。明面上沒有打壓,背地裡卻是小動作不斷。
情況越演越烈,王蘊的家主地位不保,如今在家中閉門謝客,整日與酒為伍。即便沒有掛印辭官,今後也不可能有太大的發展,遑論進入權利中心。
王氏族中頗有怨言。
更有人道,當初就不看好這門婚事,是王蘊一意孤行,硬要做“國丈”,張揚外戚的風光才帶累全族。
就算王法慧能同司馬曜仳離,新帝豈能不忌諱?縱然新帝寬大仁德,意圖分割朝中勢力的人照樣不會輕易揭過。
加上已逝的哀靖皇后,王氏有兩層外戚關係,至少三代之內不會被朝廷重用。
“看看前朝的舊例,如新帝狠下心,全族能保住性命,也恐將淪為庶人!”
對士族而言,由雲端跌落、失去身份地位,未必比丟掉性命好上幾分。
王蘊本就心存鬱氣,被族人埋怨,差點一病不起。
得知消息,王法慧氣得銀牙咬碎,叮囑母親暫且蟄伏,莫要輕易與族人起爭執,待她離開台城再做計較。
“今日之事,我且記下。他日尋到機會,必要讓落井下石之人嘗到苦果!”
“你在說什麼?”王氏的母親和姊妹顯然驚嚇不小,以為她是委屈太甚,已經開始說胡話。
“如今不好詳說,且待他日。”王法慧冷靜道。
“阿母,你今日為何前來,我能猜出幾分。不過,現下的時機不合適,阿妹的婚事無需著急。更何況,如今即便是尋,也未必能尋到合適之人。不如等大典之後,桓氏族人進京再說。”
“桓氏?”一陣抽氣聲在室內響起。
“桓氏。”王法慧撫平衣袖,指甲划過袖擺的雲紋,略微壓低聲音,在母親耳邊道,“周氏有意同桓氏結親,阿母可曾聽到風聲?”
劉夫人點點頭。
“周氏是為吳姓,尚有此等機會,我祖同劉真長齊名,我父在地方素行德政,為百姓稱道。縱有哀靖皇后與我,家族根基終不會輕易斷絕。”
參照前朝舊例,哪怕是做做樣子,桓容也不會輕易對王蘊一家下手。
王法慧表情沉穩,安撫著母親和姊妹。
“阿母,阿妹尚未及笄,無需著急定親。待新帝登基,正是阿父和阿兄大展抱負之時。族中短視之人無需掛懷,以我來看,您和阿父擔心之事絕不會發生。”
“你有把握?”劉夫人面露懷疑。
“有九分。”王法慧笑了,五官稱不上艷麗,更同嫵媚不搭邊。據悉她的長相極似哀靖皇后,端莊文雅,不怪姑侄先後入主顯陽殿,成為一國之後。
“歸根結底,我嫁入台城是王太后的主意。”王法慧繼續道,“王太后同南康公主背後有約,之前未擺上明面,如今仍安居長樂宮,足見其中端倪。”
“新帝登基,其家族亦將水漲船高。”
“只要能得王太后憐惜,我的日子未必會差。說不得還能幫上阿父和阿兄,助阿妹找到好的夫家。”
有一件事,王法慧考慮許久,已然是下定主意,卻沒有同母親和姊妹明說。
同司馬曜仳離之後,她並不打算再嫁。
只要她獨居一日,王太后的“愧疚”就不會徹底消除。牢牢抓住這一點,無法幫上大忙,總能讓家人平安。
世事難有萬全。
憤怒和委屈再多,發泄過也就算了,終不能真的越過底線。如果不知輕重,一意孤行,等待她的只有萬劫不復,甚至會帶累家人。
事成無法改變。落到如今境地,她只能不斷自勉,小心的在懸崖邊行走。盡己所能,用自己的後半生換來家人平安,為父兄和姊妹鋪就前程。
犧牲?
的確。
但是,既生為士族女郎,享有家族給予的一切,該挺身而出時,絕沒有後退的道理。
王法慧的長相肖似姑母,性格卻截然不同。哀靖皇后固然驕傲,終有幾分柔弱;王法慧則是驕縱中帶著剛強,為達成目的,她可以不惜一切。
劉夫人離宮後,叮囑幾個女兒不可亂說。關起門來,將長女的話如數複述給王蘊。
王蘊當時沒說什麼,在書房靜坐整夜,第二日天明,入窖砸碎酒罈,沐浴更衣,振作精神,登車往青溪里拜會。
他要求見的不是桓容,而是尚未有朝中官職的賈秉。
兩人見面之後,關起門來一番長談,王蘊告辭離去,賈秉沉吟片刻,迅速起身去見桓容。
“王內史之意,陛下無妨考慮。”賈秉道,“王氏雖為外戚,王叔仁的名望終究不一般。膝下三子亦有才名,如能為陛下所用,實為一樁樂事。”
僑姓,吳姓。
朝臣,外戚。
舊臣,新貴。
一項項列出來,桓容執筆懸腕,橫向畫出幾條墨線,在交匯處畫上一個圓圈,緩緩點頭。
“王氏之例,可及前朝外戚。”
外戚和宗室終歸不同,條件允許,大可以分別對待。只要郎君有才學,能辦實事,哪怕身為外戚,亦可選官出仕,造福一方。
桓容手中握有兵權,壓根不擔心有人“造反“。真要有人舉兵,更方便他殺雞儆猴,給蠢蠢欲動者一個教訓。
“大典之後,我將下詔,將幽、豫考核官員之法推及江、荊以及梁州等地。”桓容合上絹布,正色道。
“對此此法,叔父已經點頭,楊刺使亦無異議。”
“推行此法的郡縣,當率先創立學院。范公有意辦學,正好償他心愿。”
有辦學這根胡蘿蔔,范寧肯定會旗幟鮮明的站到自己一邊。有他的影響力在,配合桓氏實力,這項“職內考評”的政策應該可以順利實行。
這僅是第一步。
如今的世道,瓦解九品中正制無異於天方夜譚,稍有不慎就會挖坑埋掉自己。桓容要做的是把握時機,小心翼翼的鬆土,在不引起士族的反彈下,對選出的官員進行考核,盡最大可能剔除尸位素餐、一點實事不辦的庸碌之人。
他可沒打破規則,而是在規則之下行動。
以大部分士族的家風,想必不樂見族中子弟因“無才無能”被罷官。如此一來,推舉出的子弟總會有一兩樣拿得出手的本事。加上每歲考核,未必有足夠的時間清談嗑寒食散。
所謂潛移默化,上行下效,治所風氣都將為之一新。
“另有一事,”撇開官員考核和辦學,桓容話鋒一轉,道,“楊刺使將於大典後轉調姑臧,同秦氏共掌西域商路。我有意將漢中交給秉之,未知意下如何?”
“陛下信任,臣不勝感激,本當鞠躬盡瘁。然臣知曉自身,未必有牧守一方之能。”賈秉收起輕鬆的神情,認真道,“陛下如要委任漢中之地,孔璵和敬德可擇其一。如若不然,以四公子出為牧守亦可。”
“秉之意向為何?”
“臣願輔佐陛下一統中原,復華夏盛世。”
桓容笑了。
能讓隔三差五惦記放火的賈秉說出這番話,著實是不容易。
“秉之之志我已明了。”桓容聲音平穩,語調沒有太大起伏,卻是字字有力,擲地有聲,“有生之年,必盡我所能結束亂世,恢復華夏,復強漢之時!”
賈秉頷首,起身整理衣冠,面向桓容,俯身下拜。
桓容未動,承下他這一禮。
重擔壓下又如何?
能實現心中宏願,他甘之如飴!
與此同時,司馬曜見過王太后,告辭離開長樂宮。中途遇上司馬道福,下意識停住腳步。
姐弟相見,不見先前的劍拔弩張,只剩下沉默,無盡的沉默。
良久,司馬曜先行禮:“見過阿姊。”
司馬道福沒有應聲,而是上下打量著他,忽然微微一笑,還禮道:“阿弟客氣。”
“阿姊是往哪裡去?”司馬曜硬擠出一絲笑容。
“自是去見太后。”司馬道福依舊在笑,只是笑容格外冰冷。
一瞬間,似有鋒利的冰刺扎在司馬曜身上,讓他不自覺的後退半步。
“我今日去祭拜父皇和阿姨。”司馬道福凝視司馬曜,一字一句道,“父皇臨終之時,你可還記得?”
司馬曜表情微變,用力咬緊牙關,儘量維持鎮定。
“我不明阿姊之意。”
“不明白?”司馬道福收起笑容,走司馬曜近前,低聲道,“我離開建康時曾對上天發誓,不負父皇愛惜。”
“阿弟,時至今日我依舊恨你,恨不得親手取你性命!”
司馬曜僵住了。
“阿姊……”
“放心,哪怕我心中再恨,也不會在這個時候動手。”司馬道福後退半步,笑彎紅唇,眼角微微上挑,顏色之艷,非語言可以形容。
“好好過日子吧。”司馬道福輕輕拍了拍司馬曜的肩膀,“或許我心情好,會忘了這件事。如果忘不掉……”
接下來的話,司馬道福沒有明說,卻比實言更令人恐懼。
司馬曜站在原地,臉色慘白如紙。僵硬的轉過頭,目送司馬道福漸漸遠去,掌心早被冷汗浸透。
回到華林園,想到明日的禪位大典,司馬曜輾轉反側,夜至三更仍沒有半點睡意。心情實在煩躁,乾脆起身下榻,抓起擺在榻前的香爐,狠狠砸了出去。
聲響傳出,立刻有宦者前來查看。
司馬曜沒有力氣再砸,癱坐在地許久,不理門外的宦者詢問,起身翻出竹簡和刀筆。他改變主意,不去臨海,留在建康!
縱然要在新帝的眼皮子底下,活得註定憋屈,總比被司馬道福派人取命要強上百倍。
皇位已經沒了,總要保住腦袋。
司馬曜苦笑一聲,醞釀片刻,落下第一筆。
殊不知,這份請求成全了他,卻坑了司馬氏全族。
作為改朝換代之後,唯一有王爵之人,他主動上請留在建康,決心不出都城,餘下的諸侯王如何能繼續在外?為消除新帝猜疑,必定要跟隨上表,表示移居建康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