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桓容點點頭,謝過劉牢之,趁眾人架設營地時,獨自登上武車,關上車門,展開郗愔的書信,仔細看了起來。
郗刺使是老謀之人,想要讀懂他的書信,絕不能只看字面意思,必須耗費腦筋研究,深思字裡行間是否存在暗示。
這樣一想,桓容又覺得頭疼。
愛好什麼不好,偏愛玩猜猜看!遇上直腦筋,別說讀懂信中暗示,估計連話都聽不明白。
桓容靠上車壁,想起初見郗刺使,面對兩隻麻雀的尷尬,不由得嘆了口氣。
“缺乏經驗,還得多練!”
信中寫明,庾希並非被郗愔抓去,而是在乘船逃出建康之後,主動找上京口。
說起他這一路,也算得上險象環生。
絕不會有人想到,堂堂的士族家主竟會藏到鮮卑胡的商船中,藉機躲開府軍的盤查。
然而,胡人可不是好相與的,尤其常年走南闖北,和各族打交道做生意的鮮卑胡商。
庾希給出的價錢不低,甚至可以說豐厚,但架不住人心貪婪,慾壑難填。
船剛出了建康,鮮卑胡商就要坐地起價,從之前的五十金增至一百斤。並且,隨行的部曲都要以人頭付錢,每人一匹絹,絕不能再少。
庾希當即大怒,卻被胡商威脅,如果不合作,商船立刻掉頭返回建康,將他交給朝廷,總能換些好處。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
庾希咬碎大牙和血吞,答應了胡商的條件。
胡商並沒能高興多久。
等船至海陵,海陵郡守派人接應,庾希率部曲下船,做的第一件事是感謝外兄武沈,第二件就是借出人手,屠滅兩船鮮卑胡。
無論是威脅他的船主,還是壓根不知底細的船夫,不管是鮮卑奴還是船上僱傭的漢人,有一個算一個,都被抓出來砍頭,屍體綁上大石,沉入河底。
為保消息不泄露,兩艘商船當場焚毀,借村民口口相傳,言是鮮卑胡分錢不均,出現內訌,一番廝殺之後,彼此放火燒船,最終同歸於盡。
如果是漢家船隻,官府必會仔細詳查,就算是海陵郡守也未必能兜得住。
換成鮮卑胡商,別說燒了兩條船,哪怕數量多出幾倍,晉朝的官員也不會自找麻煩,百姓更不會心生慈悲,反而會拍手稱快。
庾希殺人泄恨之後,將帶來的金子交給武沈,同其商議,此番逃出建康,絕不能再回去,更不能被桓大司馬的人發現,否則必死無疑。
兩人商議的過程,信中並未詳敘。只因庾希人在京口,卻不是以犯人的身份被關押,投靠郗刺使的部曲知道有限,能透出這些消息已是不容易。
武沈也不是傻子,收留庾希是看在親戚份上。但和他一番對話,知曉他竟是隱瞞消息,獨自逃出建康,別說暗中通知庾邈等人,就是宮裡的庾皇后都丟在了腦後!
這樣一想,武沈不由得脊背發涼。
這樣的人可以信任?
庾柔庾倩為了家族甘願赴死。庾希為了自己性命,竟是連嫡親的兄弟都不顧,自己和他僅是表親,難保哪天不會落到庾柔兩人的下場。
然而,讓武沈向朝廷舉發,或是暗地給姑孰送信,他又做不到。
庾希可以六親不認,他卻過不去良心那關。
好在北伐日期將近,武沈接到官文,即將帶兵前往兗州。這給了他藉口,能夠暫時擺脫這個燙手山芋。
武沈離開後,海陵也不會安全。
庾希左思右想,竟是打算前往京口投奔郗愔。
看到這裡,桓容不禁咋舌。
是他不理解古人,還是庾希的腦迴路本就迥異於正常人?
只要肩膀上扛著的不是倭瓜,必定應當清楚,庾氏落到今日下場,桓大司馬和郗刺使都是“功不可沒”。
逃命途中投奔郗愔?
不怕被對方一刀宰了?
“這人到底怎麼想的?”
桓容一時之間想不明白,只能向下繼續看。
“郎君,膳食已好。”
車廂外,阿黍的聲音傳來。
桓容忙收好書信,放到車內暗格,推開車窗道:“請劉參軍和兩位舍人同坐。”
“諾!”
阿黍福身應諾,領著健仆開始安排。
時逢六月,鹽瀆多雨,相隔兩縣之地卻是艷陽高照,不見雨水的影子。
兩支隊伍匯合後,暫時在河邊紮營。
鹽瀆的隊伍埋鍋造飯,搭建圍欄,京口的府軍在一旁看著,時而搭把手,都是嘖嘖稱奇。
糧車經過改造,裝載量增大,車上不只有糧糙,還放著疊成一摞的木板。
起初,府軍不知木板用途,走過糧車時並未在意。
直到有私兵解開繩索,將木板立起,互相榫接,插入榫頭,迅速在營地周圍架起圍欄,甚至藉助糧車搭建起簡易的瞭望台,動作快得驚人,才引來眾人矚目。
瞭望台組裝完畢,有府軍忍不住好奇,尋到同是流民出身的役夫,藉機開口詢問。
“我還是頭回見,當真是了不得!”
“這不算什麼。”廚夫一邊起火架鍋,一邊抓起肩上的布巾,擦去額頭冒出的熱汗,笑道,“這些板子用途可大,這才哪到哪!”
“果真?”
“當然!”
廚夫是個四十多歲的漢子,父輩自青州逃入淮南郡,其後幾經輾轉,始終是衣食不濟,勉強果腹。來到鹽瀆之後,更被當地豪強抓為私奴,最小的孩子被餓死,妻子差點哭瞎雙眼。
去歲桓容赴任,鹽瀆縣內的豪強幾乎被剷除一空,僅存的兩三家也不成氣候,都是縮起脖子做人,稱得上富戶,卻再不敢為豪強。
廚夫一家由私奴放為民,丁男丁女都得了田地。次子不願種田,憑藉過人的良膂力得到典魁青眼,投身為縣令私兵。
桓容奉命隨軍北上,除私兵之外,需有役夫跟隨,負責驅趕大車,餵養騾馬,準備膳食。
廚夫主動應役,不是為兩匹布和一匹絹的安家錢,而是為報答縣令大恩。
“不是桓府君,哪有我等今時今日!”
和廚夫有同樣想法的人不在少數。
這就造成了一個奇怪的現象,在其他郡縣徵發役夫,除了活不下去的流民,多數人都是能躲就躲。到了鹽瀆,應役者無數,負責記錄的縣衙職吏都嚇了一跳。
廚夫能成功應役,不說過五關斬六將也差不了多少。
能在不惑之年“擠掉”二三十歲的青壯,隨桓容一同北上,除了做飯的本事,掄起刀槍照樣能夠殺敵。
一旦戰事起來,前方的府軍私兵不夠用,役夫都要頂上。
遇上狠心的將領,更多的役夫會成為人盾,換做後世的話就是“炮灰”,論死傷率,竟是比普通將兵還大。
鹽瀆的役夫卻不管這些。
他們相信,以桓縣令的為人,絕不會做出此等事。即便真上了戰場,拼死一回,也是死得其所,沒有任何抱怨。
遇上同鄉,聽到幾句好話,心中難免高興,廚夫不由得多說了幾句。
“你是不知道,這些糧車不算什麼,府君那輛車才……”
“咳咳!”
咳嗽聲從背後傳來,廚夫轉過頭,赫然發現是軍中伍長。
因常年戰亂,兩晉軍制相當混亂,二百人以上為隊,設隊主。數隊合成幢,設幢主。隊下以沿用秦漢時的什伍制,五人為伍,設伍長,兩伍為什,設什長。
因各種原因,每幢兵員不等,少者幾百,多者上千。
如此一來,以三幢合成的軍,人員的跨度更是由一千五百達到三千。
這樣的軍隊,人員統計壓根就是一團亂。
按照曹魏時標準?
西府軍和北府軍勉強過關,遇上各州刺使的私兵和仆兵,按照三幢一軍,滿員三千來算,純屬於開玩笑。
桓容這次北上,帶出役夫三百,步卒五百,私兵八十九,部曲二十,健仆五十。
這樣的規模,融入北伐大軍之中,壓根濺不起半點浪花。但這是他保命的本錢,容不得半點馬虎。
典魁和錢實以下,隊主、什長和伍長都是精心挑選,力求不要出現任何岔子。
役夫雖不歸入兵員,仍由隊主帶領。
說話的廚夫不與親子同隊,上邊的伍長卻是兒子的好友,一路之上沒少照顧。如今冷下表情,出聲提醒,明顯是他犯了忌諱。
廚夫心下打了個哆嗦,猛然間想起,兒子幾次叮囑,遇到“外人”不要多言,尤其是關於府君和隊伍中的車輛武器,更是一個字都不能提。
知曉犯錯,廚夫當即合攏嘴巴,不敢繼續和同鄉閒話。
伍長轉身離開,府軍還想再問,廚夫卻連連搖頭,甭管如何旁敲側擊,再不肯多說半個字。
府軍無功而返,撞主想了片刻,也就丟開心思。
使君派遣劉參軍來,足見其看重豐陽縣公。如果做得過了,難保不引來一場禍事。北伐時日還長,路上都需整月,想要探一探鹽瀆這支軍隊的底,路上總有機會。
用過膳食,稍事休息之後,隊伍繼續啟程。
由於兩支軍隊合成一股,行進間的人數增至兩千。
桓容的武車行在隊伍中間,前後是排成長列的糧車,右側是鹽瀆的步卒和役夫,左側是京口派遣的府軍,二十部曲騎馬隨行,不遇大軍衝鋒,一路之上可確保安全。
武車車轅前,典魁和錢實占據左右,兩人身著明光鎧,手持長鞭,隨著一聲接一聲的脆響,驅趕馬匹向前。
相比府軍將官,兩人身上的鎧甲很有特點,胸前的圓護明光鋥亮,陽光照she下,幾乎能晃花人眼。
可惜的是,這套鎧甲不全,僅在前胸和後背有兩塊圓護,打造得銅鏡一般,並在腰間系有皮帶。除此以外,護肩護膝一概皆無,更不用說保護頭頸的兜鍪。
饒是如此,鎧甲上身,照樣引來不少府軍將兵的欣羨。
比起他們穿著的筩袖鎧、兩襠鎧和皮甲,這兩人身上的鎧甲明顯是特別打造,防護能力一流,重金都未必能求得到。
再看兩人手中的兵器,環首刀寒光逼人,顯然見過血光,硬木長槍超過一丈二,槍頭以鑌鐵打造,槍身雖非鐵製,舞起來照樣虎虎生風,令人見之膽寒。
桓容當真沒想過,身為典韋的後人,擅長的卻是長槍。
該說演義果然是演義?
坐在車廂里,桓容收回目光,敲開車壁上的暗格,取出讀到一半的書信。
此番北上,小童並未隨行,僅阿黍一人隨車,照料桓容衣食起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