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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皆已齊備。”回話的宦者朝身後瞅了一眼,道, “另有數尾海魚, 是廚夫新制的味道, 還有太后和官家吩咐的點心, 稍後一起送到。”
“去吧, 親自盯著,莫要出錯。”
“諾。”
大長樂轉身回到殿中,宦者略略鬆口氣, 繼而又心生喜意,看著同伴羨慕的眼光,禁不住有幾分飄然。
被冷風一吹,雙腳落回實地,得意的心情立即收斂,仔細盯著送來的各樣膳食,專心大長樂吩咐之事,不敢有半點馬虎。
能被大長樂看重,既是機遇也有風險。
事情辦得好,不愁沒有出頭之日。若是辦不好,今天飄得多高,日後就會摔得多慘。
殿內,立屏風被移開,兩排三足燈靠牆擺放,燈座以青銅澆築,上有臥虎花紋,可謂是栩栩如生。
燈光明亮,沒有半點菸氣,照得室內亮如白晝。
因是家宴,無需講太多規矩。
南康公主坐在上首,桓容次一席。
李夫人和慕容氏位在南康公主左側,桓偉桓玄同席,拉上桓胤、桓振和桓稚玉排排坐。
半大的少年和小孩看著在殿中表現的幻人,小臉通紅,不時拊掌喝彩。
去歲有西域小國入貢,香料彩寶之外,進獻數名幻人。這些人本領各異,有的能御獸,有的能仿鳥鳴召鳥至,有的能口中吐火,有的能斷舌再續。
看過兩次,桓容就不再感興趣。
挑出能御獸和仿鳥鳴的送給親娘解悶,餘下的全都送去西苑,專門給來朝貢的番邦使臣表演。
桓歆日前入宮,恰好見過幻人表現,聽其自稱有異能,得上天指點,不禁嗤之以鼻,當場展示隔空取物、令絹布自燃等術法。
如非李夫人深諳香料,他還會來一場燃香禱告,撒豆成兵。
“雕蟲小技,不過是障眼法,微不足道。”
“陛下切切辨清,莫要被人蒙蔽。”
“昔秦始皇聽信方士,遣船海外尋仙,至終未有所得。今陛下有偌大海船,休言海外諸島,再遠也是去得。凡事需當謹慎,萬莫被此種術法所惑。”
桓歆語重心長,話中頗具深意。
桓容細品其言,再次確認,這位曾被視為牆頭糙、極好鑽營的兄長,的確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單是這番規勸之言,就十分難得。不是真心為他好,未必能說得出來。
需知魏晉時期玄學大盛,修仙養生成為風尚,寒食散一度流行。桓漢建立之後,風氣雖有好轉,玄學依舊是上層社會的主流。
桓歆這番話,無異是在告誡桓容,養生之道可取,尋仙之路需得謹慎。
潛台詞就是:秦始皇聽信方士之言,派船往海外尋仙山,勞民傷財,至死未能如願。沒有萬全的把握,千萬不要仿效。
秦皇統一六國,稱始皇帝,對海外的了解卻不夠。
如果去過海外諸島,豈會被幾場簡單的幻術和三言兩語蒙蔽。
現如今,桓漢造出三桅大船,船隊規模不斷擴大,海上航路日趨完善,途經的島嶼不知凡幾。在這些島上,仙人沒見一個,未開化的蠻夷卻是見了不少。
蠻夷不識教化,有的還在茹毛飲血,同野人無異。
這樣的地方會有仙人?
簡直滑天下之大稽!
即便真有仙人,也會在凡人無法尋到的地方。身為一國天子,當心繫天下萬民,此類虛無縹緲之事,還當慎之又慎。
想要延長壽數,大可多學養生之道。
桓歆離開後,桓容將他的話轉告南康公主。
無他,以道士的身份說出這樣規勸之語,當真有幾分稀奇。
南康公主聞言,輕笑道:“本就是如此。”
自古以來,求仙問道者不知凡幾,史書的記載同樣不少。可真實的仙人什麼樣,有幾人見過?
前朝玄學大盛,求仙的著實不少。
結果呢?
成仙的沒見著,嗑寒食散嗑到腦筋不正常的倒有不少。
古人敬畏鬼神不假,在某些方面卻是相當務實。
自那日之後,桓容對身處的時代有了進一步認識,時常感嘆,以後世的記載來觀當下,實是不合時宜,甚至會走偏方向。
撇開被桓歆鄙視的幾個幻人,被送入長樂宮的兩人確有真本事。
一人能御走獸,同虎豹共居。
據其所言,祖上本為匈奴人,幼時遭遇部落仇殺,被山中的豹子養大,十歲仍不曉得人語,同野獸無異。後被路過的騎兵捕獲,差點被當做妖人殺死。
還是領隊之人認出他身上的圖騰,方才保得一條性命。
因他無法上馬打仗,因經歷被他人忌憚,乾脆離開部落,自行謀生。依靠獨特的本領,同西域胡行走各地,賺取錢財。
奈何命運多舛,收留他的西域人遭遇賊匪,此人雖保住性命,卻一夕淪為奴隸。
依舊是憑藉御獸的本事,在奴隸中脫穎而出,被賣給了一支大部落。此番隨入貢的隊伍入桓漢,使盡渾身解數,希望能得桓容青眼,今後能得安穩。
虎女和熊女同樣能御虎豹,同此人的本領卻是不同。
看過他帶來的幾隻小獸,瞧見做出各種討喜動作的山貓,殿中人不時發出一陣笑聲。
尤其是桓玄和桓稚玉,兩人湊到一起說話,四隻大眼睛圓滾滾,看著跑到身邊的小山貓,滿滿都是喜愛之意。
銅爐擺上,御獸之人領賞退下。
幾隻山貓跟在他的身邊,一隻乾脆爬到他的肩上,看得幾個小孩雙眼發亮。
少頃,能仿鳥鳴的幻人入殿。
因天色已晚,無法召群鳥至,表演的精彩程度未免打了折扣。然而,對第一次看到此類表演的桓胤三人來說,仍是十分稀奇。
幻人身材中等,不似西域胡高鼻深目,膀闊腰圓。論五官長相,完全就是個漢人。
事實的確如此。
兩漢時,他祖先奉命遷至西域墾荒。數代繁衍下來,在當地紮根。漢末戰亂,胡人搶占西域,他一家都淪為羊奴。
幸虧有這份學鳥鳴的本領,才免去更加悲慘的命運。
隨入貢的隊伍抵達建康,見到桓容,知道眼前就是讓西域胡俯首稱臣的桓漢天子,幻人禁不住鼻根發酸,生出“終于歸家”之感。
此時此刻,幻人身著彩衣,未戴冠,髮髻上同樣束著彩布。
不見他張嘴,已有鳥鳴聲響徹殿中。
畫眉、黃鸝、喜鵲……各種各樣的鳥鳴聲交織,分外悅耳。
鳥鳴聲中,幻人舞動四肢,抖動系在雙臂上的彩布,仿效鳥兒振翅。
忽然間,清脆的鳥鳴聲一頓,一陣猛禽的鳴叫聲乍然響起。幻人的舞動變得急促,動作的幅度約來越大,很有威風凜凜之感。
在他表演時,幾隻鵓鴿飛入殿中,盤旋在幻人頭頂,發出咕咕的叫聲。
最圓胖的一隻,甚至飛落扇了幻人一翅膀,叫聲裡帶著明顯的憤怒,仿佛在表示:不對!叫得再像也不對,長相完全不一樣!
有一隻帶頭,所有的鵓鴿接連俯衝,活似一隻只小型轟炸機。
幻人的表演中被中途打斷,看著盤旋在頭頂的鵓鴿,捂著被扇紅的腦門,半晌不知該如何是好。
疼倒是不太疼,可他一開口就被扇,表演該怎麼辦?
這樣的情形,委實有幾分滑稽。
桓容看向位在上首的南康公主,見親娘也是面帶驚訝,當即放下羽觴,起身離席。
見天子走來,幻人忙伏身在地,額前冒出冷汗,口中稱罪。
桓容笑著道:“起來吧,這是意外,不怪你。”
說話間,舉起右臂,接住飛落的鵓鴿,遞到滿臉期待的桓稚玉面前,笑道:“這是阿圓,很調皮。”
鵓鴿咕咕叫了兩聲,瞧見宮婢送上的鮮肉,立即叼起一條。
桓偉桓玄早已經習慣。在他們的印象中,養在台城裡的鵓鴿本就該吃肉。
其他三人則是不然。
見鵓鴿一口接一口叼起鮮肉,桓稚玉瞪大雙眼,頓覺不可思議。桓胤和桓振不再小大人一樣,臉上都是大寫的“懵”。
鴿子吃肉?
偶爾為之還是習性如此?
如果是前者,還可以當做例外。如果是後者,三的世界觀都將產生動搖。
“賞彩絹一匹,羔羊半扇。”
表演中斷,非但沒有懲處,反而另有賞賜,幻人大喜過望,當即伏地謝恩。
鵓鴿陸續飛落,圍著鮮肉爭搶。
桓胤三人看得目不轉睛,滿臉都是驚嘆。
桓容回到席上,解下阿圓帶來的竹管,取出裡面的絹布。看過北邊送回的消息,笑容微斂,一抹凝色稍縱即逝。
“可是北邊有不對?”南康公主察覺,轉頭低聲問道。
“秦國同高車烏孫決戰朔方城下,鏖戰數日,大勝,獲烏孫昆彌,斬狄氏首領,殺敵五千,擄賊兵萬餘。”
桓容將絹布遞到南康公主面前,低聲道:“另,秦兵在戰中用武車,斬斷烏孫高車大軍,其戰法頗類幽州州兵。”
身為晉朝大長公主,桓漢太后,南康公主的政治和軍事嗅覺都是無比敏銳。
聽到桓容所言,眉心立刻皺了起來。
“阿子,不可不防。”
桓容點點頭。
“明日朝會之後,我會留謝司徒和郗中書詳談。此前的盟約,怕是……”
接下來的話,桓容沒有訴之於口。不是不曉得如何說,而是話到嘴邊,又生生的咽了回去。
南康公主沒有追問,看著陷入沉思的兒子,暗暗嘆息。
李夫人傾身靠近,表情中帶著詢問。
“阿姊,可是出事了?”
“北邊的事。”南康公主點到即止。李夫人冰雪聰慧,稍微一想就能明白。
慕容氏知曉自己的身份,縱然好奇也沒有開口詢問。而是將注意力集中到桓偉和桓玄身上,偶爾看向桓胤三人,心中不免思量,未來的皇太子,九成會是這三人中的一個。
突如其來的插曲,並未影響到這場家宴。
銅爐送上,片好的羊肉和菜蔬逐一擺好。
南康公主和桓容最先動筷,桓偉桓玄為幾個從侄“演示”。桓稚玉年紀最小,避免被滾湯濺到,由阿黍在一旁伺候。
用過膳食,宮婢又送上點心。搭配著蜜水,幾個小孩都吃得無比盡興。
以桓石秀和桓嗣等人的“身家”,自然不會虧待自己的兒子。然而,同樣的材料,因製法和廚夫的手藝不同,做出的口味卻是大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