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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馬昱坐在殿上,目光掃過群臣,心中失望難掩。
“陛下。”郗愔終於開口,出乎眾人預料,沒有同桓溫據理力爭,而是贊同其言,“寧州刺使確有幹才,臣附大司馬之議。”
剎那之間,殿中變得更靜,落針可聞。
似約定一般,郗超等先後出班,附和桓溫奏請。
司馬昱孤立無援。
一旦桓溫強硬起來,他沒有任何勝算。郗愔又莫名的改變立場,他更沒有方對的餘地。
無奈,只能當殿下旨,准桓大司馬奏請,需寧州刺使兼領益州,監三州軍事。
如此一來,自西向東,沿長江一線,除了郗愔掌控的徐、兗等地,均為桓氏及其盟友掌控。
滿朝文武知曉其害,奈何手無兵權,有兵權的又不願意站出來,只能眼睜睜的看著天子下旨,桓大司馬達成所願。
眾人這才恍然大悟,官家和大司馬壓根沒有達成默契。分明是桓大司馬設了套,引司馬昱踩入其中。
想必司馬昱不踐前諾,不授九錫,反而想方設法拖延,甚至設計削弱大司馬民望,使後者生出不滿。無心再用懷柔手段,以雷霆之勢拿下三州,明擺著告訴天子,安心做個提線木偶且罷,如果再敢起旁的心思,後果自負!
朝會之後,桓大司馬未回城外大營,而是改道青溪里,前往桓容的宅院。
自南康公主搬入青溪里,遲遲不肯回到桓府,夫妻不和已經擺上檯面。懾於桓大司馬之威,無人敢大肆傳播流言,僅有寥寥幾個婢僕暗中說嘴,隔日就被送去田莊,全家都從城內消失。
自從,桓府上下口風更嚴。
車架停在府門前,早有健仆候在一旁。
桓大司馬推開車門,望著高過十尺的院牆,再看牆內突起的角樓和木台,不由得眸光微凝。
這是尋常宅院?
分明是按照防禦外敵建造!
他曾到過此宅,那時門前還掛著庾氏匾額。牆內如何暫且不論,僅就外部而言,絕對經過多番改建,並有通曉機關的能人巧匠經手。
這麼短的時間,究竟是如何做到,又是如何隱瞞消息?
思量間,南康公主已從院中行來,絹襖長裙,裙邊如流雲鋪展,蔽髻上瓚金釵,流蘇輕輕搖曳,帶起耀眼的光環。
“夫主大駕光臨,南康未曾遠迎。”
見到嫡妻,桓大司馬朗笑道:“你我夫妻二十餘載,何必如此生分。前聞細君不適,如今可好些?”
“勞夫主掛念,妾甚好。”
兩人寒暄幾句,做足場面。隨即行入府內,大門合攏,擋住一干窺探的視線。
桓大司馬留心觀察,對府內的布局更覺驚異。哪怕是他親自監造的姑孰城,也未能做到如此地步。
無論走得多慢,迴廊總有盡頭。
兩人行到正室,李夫人長身玉立,相距五步福身行禮。
“夫主請上座。”
三人落座,婢僕送上茶湯糕點,移開立屏風。
院中種著幾株四季桂,淺黃的花瓣堆滿枝頭。遇輕風拂過,花瓣輕輕搖曳,空氣中溢滿甜蜜花香。
桓大司馬端起茶盞飲了一口,隨後用竹筷夾起一塊糕點,金黃的顏色,似用糯米製成,咬在口中,帶著一股桂花的香氣。
不似調了蜜,仍有絲絲的甜味。
南康公主揮退婢僕,李夫人親手調起茶湯。
室內陷入靜謐,除了水開沸騰的汩汩聲,再不聞其他。
用過一盞茶湯,桓大司馬取過布巾拭手,順帶擦去鬍鬚上的水漬。
三年的時間,短髭已留成長須。烏黑的發變得斑白,眼角皺紋橫生,昔日的俊朗被衰老取代。如果桓容當面,必定會大吃一驚。
這哪裡像老了三歲,分明是三十歲!
“細君此前送信入營,言有要事相商?”
“確是。”南康公主頷首,道,“瓜兒從幽州來信,有筆生意需夫主幫忙。如果夫主有意,不妨一同為之。”
“什麼生意?”
“夫主以為這糕如何?”南康公主沒有正面回答,而是話鋒一轉,指向盤中糕點。
李夫人上身微傾,夾起一塊糕點,放在小碟中切開,現出流淌的內餡。
素手執起青筷,腕上玉鐲垂落,袖擺輕輕拂動,一舉一動皆可入畫。
“甚好。”桓大司馬實話實說。
“這就是瓜兒說的生意。”
“糕點?”桓大司馬皺眉。
“甘味。”南康公主搖頭淺笑,移過小碟,道,“此糕未加蜜,除桂花外,另加了糖,入口才會如此甘甜。”
“糖?”桓大司馬詫異,“這又是何物?”
南康公主側頭示意,李夫人取出一隻陶罐,打開蓋子,裡面是大小不一的糖粒,灰白的顏色,有些似粗鹽。
“夫主嘗嘗?”
李夫人取出一隻銀勺,舀起一粒遞到桓大司馬面前。
不到指腹大的糖粒,咬在口中咯吱作響,甘甜的滋味慢慢擴散,和蜜水的滋味截然不同。
“這就是糖?”
“對。”南康公主頷首道,“瓜兒偶得此物製法,欲市以南北,料其大有可為。夫主以為如何?”
桓容早惦記製糖,奈何諸事纏身,一直沒能脫出手來。
不想桓禕給了他一個驚喜。
某次出海,桓禕跑得有點遠,遇上一艘外邦商船,意外尋來甘蔗,還帶回兩個黑皮的印度人。
這個時候,印度分為數個邦國,許多邦國的名字早淹沒在歷史中,桓容聽都沒聽過。但是,他們卻掌握著製糖技術。
哪怕材料耗費極大,制出的糖摻有雜質,顏色發灰,和後世的白糖截然不同,也足夠桓容興奮得蹦高。
有雜質不要緊,技術簡陋也沒關係。只要掌握技術核心,有足夠的原料,憑藉能工巧匠,早晚能提升工藝!
第一批糖制出,並不盡如人意。
顏色不夠白,入口的味道也不夠甘醇。
兩個菠蘿頭卻各種膜拜,以為見到神跡,用生澀的漢話表示“這樣白的糖他們從沒見過,一定是神跡”。
第二批稍有改進,第三批則停滯不前。
桓容倒沒太過心急。
路要一步一步走,飯要一口一口吃,心急吃不了熱豆腐。
他不是專業人才,總歸要下邊的人摸索,急沒多大用處,反而會造成反效果。能去除大部分雜質,讓甜味變得純淨,灰點就灰點吧,反正大部分人吃的鹽都是灰的,何必著急上火。
製糖作坊擴大之後,石劭提醒他,以幽州目前的實力,不可能獨吞這筆財富,必須找人合作。
琅琊王氏有意鹽市,但勢力難出建康,暫時不做考慮。
收到謝玄來信,桓容曾一度考慮陳郡謝氏,很快又打消念頭。以陳郡謝氏的立場,加上江左風流宰相對晉室的態度,除非對方改弦易轍,要不然,這個盟約不能結,結下也不會牢靠。
小士族和吳姓不能選,選了是給自己找麻煩。
思來想去沒有著落,桓容有些上火。
最終是賈秉提議,何不同桓大司馬做這筆生意。
桓容當場愣住,以為賈舍人在開玩笑。
賈秉態度嚴肅,半點沒有說笑的意思。見桓容不明白,乾脆從多方面進行分析,列舉緣由。更提議,最好將郗刺使也列入名單。
“天下是為棋盤,世間人皆可為棋子。明公今非昔比,當為執棋之人。”
“友人尚需底線,敵人大可利用。”
“天下之大,不局一南北之地。財帛動人,如此暴利,神仙亦會動心。”
“多方勢力聯合,牽一髮而動全身。線頭掌於明公手中,他日生出齟齬,旁人傷筋動骨,明公可保無虞。更可坐收漁翁之利。”
“再者,益州刺使同大司馬不睦,與郗刺使亦有嫌隙,早晚會被拉下官位。明公無需多費心思,倒是寧州刺使有才有謀,極會做人,不妨加以拉攏。”
“明公且看,不出數日,朝中定將生變。屆時,明公可暗中籠絡各方,有財路為盾,短期之內,幽州自能安然激流之外。”
長期?
那時羽翼豐滿,誰來都不懼!
桓容被賈秉說服了。
事實上,聽過賈舍人的分析,他既有激動又有恐懼。
執天下之棋?
雖有逐鹿之心,但是,剛下手就玩這麼大,當真好嗎?
賈舍人表示“好”,玩就該玩大的。
和幾個外戚撕扯太降格調,以桓容的志向和身份,該同桓大司馬、郗刺使這類猛人掰腕子才對。其他宵小如同螻蟻,壓根不用他多費心。
“螳螂兇猛,終歸是蟲,早晚落入雀口。she陽之事不過皮毛癬疥,仆等自會料理妥當。明公當以朝中大事為先。”
桓容還能說什麼?
只能咬咬牙,硬著頭皮寫成書信,請親娘出面和親爹周旋。同時派人聯絡郗愔,送去一小罐白糖,不提往日之事,單就生意進行商洽。
郗愔的回信很快。
這筆生意他很有興趣,按照桓容說的合作方式,利潤他要四成。
桓容沒答應,咬死三成,多一分都不行。並且要求,每次到幽州運貨的必須是劉牢之,其他人他不認。
見事情沒得談,郗刺使倒也乾脆,直接簽下契約,交給劉牢之送去盱眙,順便帶回預定的第一批白糖。
桓大司馬知曉郗愔和桓容恢復聯繫,卻不曉得兩人是在做生意。
如今,坐在青溪里宅院,看到幽州出產的白糖,聽完南康公主所言,聯繫近日之事,終於有幾分明白。
還是那句話,暴利當前,神仙都會動心。
“瓜兒甚是聰慧。”桓大司馬的心情很是複雜。
最不該成器的,偏偏最是成器。相反,被寄予厚望的反倒扶不上牆。該說世事弄人,命該如此?
“夫主過譽。”
“非也。”桓溫搖搖頭,又舀起一顆糖粒,送入口中細嚼。隨後飲下半盞茶湯,道,“此事可為。待我返回營中既與瓜兒書信。”
南康公主頷首,心知事情初定,內中細節還需商議。但她相信,以桓容目前的能力定然不會吃虧。
“另有一事,瓜兒出仕三年,現為一州刺使,我意為他提前行冠禮,夫主意下如何?”
行冠禮意味成人,在族中會有更大的話語權。
桓容官品千石,有縣公爵,掌握一州之地,雖然不滿二十,考慮到諸多原因,提前行冠禮也是無可厚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