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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子的聲音不高,帳中人卻是聽得一清二楚。回憶之前的遭遇,想到今後的日子,背井離鄉的愁緒減少許多,都開始期盼著攢下一份家業,養活一家老小。
“淮南郡公的確名不虛傳。”男子感慨道,“去到幽州之後,我等當安下心來,莫要再生出他念。”
眾人深以為然,都道此番南下,已是決定在幽州紮根,絕不會妄生他意,為親人和族人招來禍患。
“阿兄的鑄劍手藝堪稱一絕,此前為避氐賊,才不得不隱姓埋名。如今投奔淮南郡公,當能恢復祖姓。”一名同男子有三四分相似的少年道。
“聞聽有族人居於淮南,只是如今改作行商,已不鑄劍。”男子道,“如果遇上,未知是否能夠相認。”
男子和少年說話時,帳外響起一陣腳步聲,繼而是嘈雜的人聲。
少年好奇的掀開帳簾,看到有人抬著大鍋,並向他招手,言是有肉湯,立即歡喜的回頭道:“阿兄,有肉湯!”
男子走出帳篷,聽州兵言,這是桓使君的吩咐,不覺怔忪半晌。回視滿臉期待的妻兒,想到從北地帶來的祖傳寶劍,終於有了決定。
桓容正在武車中休息,壓根不曉得,跟著南下的隊伍中會藏著一名鑄劍大匠。並且,這名大匠祖姓歐,是春秋時期鑄劍鼻祖歐冶子的後人!
先有公輸長,後有相里兄弟,到長安一行,竟然撈回個鑄劍大匠。
只能說桓使君鴻運當頭,好運來了,當真是擋也擋不住。
日後知道實情,桓使君感嘆運氣的同時,想起丟了長安的苻堅,以及被在眼皮子底下撿寶的秦氏兄弟,唯有掬兩滴同情的淚水。
把人還回去?
腦袋進水都不可能!
休整一夜,雨雪初停,隊伍繼續啟程。
有了送上門的肉食,大軍上下皆是精神百倍。遇上狼群可能藏身的密林,全無半分擔憂,完全是雙眼放綠光。
別人眼中的猛獸,在嘗過狼肉的人看來,全都是肉,不要錢!
路途之上,跟著這支隊伍的賊寇不下兩股。見識到典魁和許超拳捶野豬、生撕凶狼,意識到這些州兵兇殘不比尋常,仔細衡量一番,全都打了退堂鼓。
見過遇上狼群雙眼放光的晉兵嗎?
休說晉兵,就是部落勇士,在寒冬臘月遇上狼群都要掂量一番。這群人倒好,一旦發現狼群蹤跡,根本躲都不躲,綠著眼睛就往前沖。
埋伏在暗處的人不免懷疑,自己是不是在雪地里趴得太久,凍得產生了幻覺?
就這樣,千餘州兵由北往南,穿山越嶺,百獸退避。
借賊寇的嘴,桓容的凶名更上一層。
手下的將兵都兇殘成這樣,作為掌控這支軍隊的人,又將兇狠到什麼程度?
等幽州兵越過邊界,進入魏興郡,桓容的凶名早已傳遍上洛、咸陽等郡,並且傳入漢中,順著行商的消息渠道,迅速向西擴散。
接到桓容南歸的消息,桓豁特地派人從南郡送來糧食,專為犒勞大軍。
此番桓容北上,和秦氏定下商道契約,得利的不僅僅是他本人,更將惠及整個桓氏。
桓沖人在姑孰,時刻關注北邊的消息。和桓豁飛送書信時,字裡行間透出,對桓容中此行很是滿意。
桓大司馬死後,建康盯著幽、荊、江三州,做夢都盼著桓氏生亂。偏偏桓氏內部愈發團結,不說擰成一股繩,外人也休想輕易挑撥。
好處隨之彰顯。
桓容固然年輕,論眼光、謀略和才能皆超出常人。
推舉他為家主,既能將可能的分裂掐滅在搖籃中,更能讓桓氏再進一步,完成桓大司馬無法實現的宏願。
歷史上,桓豁和桓沖都無取代晉室之心。
然而,此一時彼一時。
桓容橫空出世,讓兩人看到桓氏上升的希望。不客氣點說,他們未必看好桓大司馬登基,換成桓容,情況就變得不同。
最明顯的一個優勢,桓容年剛及冠!
年少有謀,不乏才俊來投,手掌財源軍隊,有掃平天下的雄心,必為一方梟雄!
再有一點,王坦之病重,從傳出的消息來看,沒有半點好轉的跡象,很可能熬不過今年。一旦他去世,太原王氏不至就此分裂,但在決出新家主之前,必無太多精力和桓氏相爭。
琅琊王氏和陳郡謝氏被利益吸引,半隻腳踏上桓氏戰車。弘農楊氏尚未表態,就未阻止楊亮父子出兵來看,暗示之意昭然。
天時地利人和,不占其全也占其二。
桓豁和桓沖都在期待,期待著桓容由北歸來,期待著桓石虔和楊廣拿下西域,期待著桓氏代晉而立,繼而發兵中原,完成一統大業!
這種情況下,桓豁有意進一步拉攏陳郡謝氏,計劃等桓容歸來,叔侄商量之後,立即上表朝廷,將揚州牧讓與謝安。
會稽是建康士族的大本營,揚州之內,本就王、謝勢力占優,桓氏一直被孤立。
與其占著揚州牧的名頭,得不到實際的好處,不如作份人情,讓出揚州牧,暫時撇開麻煩,專心經營長江中上游的地盤,為將來代晉伐北積蓄力量。
再者說,桓氏退出,並不代表揚州會就此“和平”。
沒了外來力量,建康士族的合作未必持久,十成會因利益生出齟齬,進而分崩離析。
陳郡謝氏、太原王氏、琅琊王氏不提,如高平郗氏和陳郡殷氏等都會有一番爭奪。屆時,桓氏將不再是被敵視的兵家子,而會搖身一變,成為可以拉攏的潛在盟友。
還是那句話,世事如棋。
在政治上,沒有永遠的朋友,也不會有永遠的敵人。端看如何取捨,有沒有獨到的眼光,能不能對自己下狠心。
桓容抵達魏興郡,知曉桓豁派人送來軍糧,並有親筆書信,決定入城休整兩日。
不料想,桓使君的車架剛剛露面,立即被興奮的人群包圍。
元月間沒有鮮花,代之以大團的絹花,更有木簪銀釵飛落。車架沿途經過,完全是絹花如雨,香風襲面。
荊州的女郎不似建康嬌柔,另有一股潑辣的嬌俏。手挽手攔在武車前,在笑聲中唱起古老的調子。
道路兩旁的百姓以足頓地,以手打著節拍,歡鬧聲充斥長街。
少女的歌聲隨風飛揚,熱情、質樸,引得人心弦顫動,再是鐵石心腸,也會被這股熱情徹底融化。
桓容推開車門,立在車轅前。
人群中突然出現短暫的寂靜,繼而歡呼聲再起,歌聲飛揚中,“萬歲”之聲不絕。
桓使君面帶笑容,接住一朵飛落的絹花。
路旁擲花的少女滿面飛紅,大方上前,開口道:“郎君,我心悅你!”
最直白的表述,最簡單的話語,不求回報,只為讓聽者知曉。
“郎君兵發北地,揚我漢家之威。盼郎君能掃除胡賊,恢復中原,復我漢家河山!”
“郎君,我心悅你!”
簡單的六個字,重複了一遍又一鞭。
少女的聲音清脆,笑靨如花。
桓容正身而立,面向少女,深深拱手。
“容定不負父老期望!”
女郎退後半步,和同伴拉起手,又唱起古老的調子。
歌聲隨風飄遠,帶著少女的期望,響徹北方大地。
第二百一十七章 兄弟
在郡城盤桓兩日,見過魏興太守,了解桓豁在邊境的布置,桓容就當地商貿寫成一封長信,派人送往南郡。
信件送出,謝絕魏興太守設宴送別,桓容啟程趕往南鄉郡。中途改走水路,經襄陽、競陵兩郡,進入江州轄地。
船經汝南、武昌,抵尋陽郡。
桓容下令停船靠岸,親往郡城,同代攝州政的桓石秀面晤詳談。
接到桓豁的書信後,桓容經過一番考慮,特地給姑孰送去親筆,希望能在過江州時同桓石秀見一面。
對此,桓沖樂見其成,很快給桓容送來回信,並遣人奔赴尋陽,告知桓石秀,桓容入城時,必要好生招待,不可有任何怠慢。
桓石秀是桓豁之子,有一手不錯的騎she本領,於政事上頗有見地,在諸兄弟和從兄弟間,可謂是出類拔萃的精彩人物。
其生性豁達,喜好《老》《莊》,行事灑脫恣意,不願拘於官爵。任職競陵太守期間,甚至想掛印辭官,放曠山林,聚三兩好友閒坐清談,郊遊涉獵,佳釀美人為伴。
為此,桓豁沒少教訓兒子,鞭子差點拗斷。
桓沖實在看不下去,特地上表,將桓石秀調至江州為官。叔侄倆幾番長談,桓石秀性格難改,卻再沒提過掛印辭官、歸隱山林之語。
桓大司馬去世後,桓容被舉為桓氏家主,接掌留在姑孰的私兵。
桓沖接手北府軍,坐鎮姑孰,留下江州政務,沒有交給自己的兒子,而是一股腦的委託給桓石秀。
“能者居之。”
非是說桓沖的兒子沒有才幹,上不得台面。事實正相反,桓沖的長子桓嗣才名不下桓石秀,在桓容未長成前,與桓石秀並稱桓氏子侄之冠。
桓沖經過一番深思熟慮,仍做出這番決定,不得不讓人佩服他的胸襟和氣度,更讓桓氏族中明白,想要家族更進一步,私心可以有,與族中利益相比,必須拋到一邊。
此番桓容過江州,除了見一見桓石秀,還打算同桓嗣做一番深談。
依桓石虔送回的消息,大軍已至南安,不日將下隴西。
這些打下來的郡縣急需要人治理。打通西域商路之後,沿途造起新城,同樣需要新的太守乃至州官。
桓容同楊亮父子有約,不代表要將商路全部交託。如果他真的這麼做,楊亮和楊廣反而會擔心,甚至生出猜忌,彼此的合作未必能夠長久。
分出部分權利,同時引入桓氏和王謝士族,幾方互相合作又彼此牽制,才能讓“盟友”徹底放心、。
桓容做過衡量,同幾位舍人商議,並徵求兩位叔父意見,最終做出決定,派人駐守西域,桓嗣和桓石秀是最好的人選。
只不過,桓沖人在姑孰,江州政務盡托與桓石秀,後者實在沒法離開。如此一來,只有桓嗣能夠遠行。
對此,桓石秀頗有幾分遺憾。
比起桓嗣有些“宅”的性格,他更喜歡外出“溜達”,如果能親眼一觀大漠風光,重走張騫踏出的西域之路,畢生無憾。
可惜事情已經決定,人選不能中途更改。如果他想去西域,只能等他人接手江州軍、政。
思來想去,桓石秀將目光定在桓謙和桓修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