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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
“郎君不恨使君?”
“不恨。”
“為何?”
“我會當面向桓使君講明。”袁峰垂下眼帘,道,“大君已去,如果我也死了,城中必亂,壽春會失去控制。亂兵流民四出,淮南和臨淮都會遭殃。”
定定看了袁峰兩眼,確定對方的確在“威脅”自己,秦雷挑了挑眉,不再多問,迅速轉身離開。
腳步聲消失在門後,袁峰走到榻前,看了袁瑾半晌,抓起保母丟在一邊的銀釵,高高舉起,對著冰冷的屍體狠狠紮下。
目光兇狠,猶如咬住獵物的狼崽。
第一百三十章 桓刺使討逆三
黑夜中,壽春城突起一陣熱風,一場大火熊熊燃起。
因天氣炎熱,城內又多是木質建築,幾點火星就能引燃。加上人員擁擠,路邊凌亂堆放著各種雜物,火勢迅速蔓延。
不過幾息之間,漆黑的夜空竟被照亮。
“走水了!”
嘈雜的叫喊聲和腳步聲混亂成一片。
城中居民從夢中驚醒,多數還想著救火,被擄掠來的百姓只顧著四散奔逃,甚至擠開救火的人群。
“火太大,出不去會被殺死!”
不知是哪個帶頭叫喊,眾人心生恐懼,紛紛湧向城門,徒手搬開堆積的石塊木樁,就要趁亂衝出城去。
“不想被燒死就沖啊!”
“衝出去!”
人群中接連響起多個聲音,鼓譟著要破開城門。
城頭守軍被驚動,眼見城門處聚集的暗影,禁不住打了個哆嗦,看向輪值的隊主,只等對方拿個主意。
“人太多了。”
半條街道都被黑壓壓擠滿,目測還有更多湧來。
東門是這樣,南門和西門未必能倖免。
唯一沒有封死的北門,怕是會更快被人群沖開。
“隊主,是否放箭?”一名什長建議道。
“放箭?”隊主冷哼一聲,“這個情形你敢放箭?信不信弓聲一響,下邊這些人就會立刻衝上來?”
“屬下莽撞。”什長的臉青一陣白一陣,羞愧的低下頭。
他忘了,眾人心中早積怨憤。
大火引燃的豈止是恐懼,更多是憤怒和仇恨。這個時候動手阻攔,勢必會成為活生生的靶子,將怒氣引到自己身上。
想到可能的下場,什長不由得臉色發白,冒出一身冷汗。
隊主衡量形勢,下令眾人嚴守城頭,不可輕易張弓。
“擂鼓!”
隊主眺望城外,滿心擔憂。
這場大火來得過於蹊蹺,如是偶然還罷,如是有人刻意為之,壽春必將陷入更大的麻煩。
鼓聲隆隆,瞬間響徹夜空。
東門先起,南門和西門陸續回應,北門處卻全無聲息。
隊主眉間鎖緊,見到匆匆登上城頭的幢主,快步迎上前去,抱拳道:“屬下擅自做主……”
不等話說完,幢主抬起右臂,硬聲道:“不是說這些的時候,快讓人放下吊橋,開城門。”
“什麼?!”隊主愕然。
“起火點是袁府,火已燒到南城。使君至今不見蹤影,不想生成民亂,必須立刻打開城門,放這些人出去!”
隊主怔然當場。
使君不見蹤影?
莫非之前傳言是真,袁瑾早不在城內,眾人都被蒙在鼓裡?起火點在袁府,難保是要將城池一把火燒了,臨走也不忘禍害幽州!
“愣著做什麼?!”
見隊主遲遲不動,滿臉都是驚疑,幢主不滿的喝道:“還不快些動手!”
城下的人越來越多,除了流民和裹挾來的村人,部分城中居民也拖家帶口的趕來,有的甚至趕著牛車,車上拉著所有的家當。
這些人一道,局面更顯得混亂,甚至有無賴子動手搶劫,引來更多的叫罵和哭聲。
火勢越來越大,城門遲遲不開,鼻端有煙氣繚繞,人群愈發焦躁。
混在隊伍中的秦雷再次出聲,激起來眾人更大的憤怒。
不少漢子紅了眼,只要有人帶頭,必定會立刻衝上城頭,將往日耀武揚威的守軍活生生撕碎。
“開城門!”
幢主曾兩度隨軍北伐,經歷過大戰小戰十數場,見此情形,一把推開隊主,親自砍斷絞繩。
轟隆隆的聲響不絕於耳。
成排的房屋在烈火中倒塌,塵土飛揚中,哭聲和慘叫聲接連不斷。
砰!
伴著一聲鈍響,吊橋轟然下落,重重的砸在護城河對岸。
守軍似乎被開啟了機關,剎那從震驚中醒來,匆忙間奔下城頭。跑到一半,遇上被火光照亮的人群,下意識停住腳步,一下下的吞咽著口水。
“諸位,我等來開城門……”
聲音哆哆嗦嗦,話說得斷斷續續,根本聽不分明。
幾名漢子作勢上前,守軍本能閃躲,舉起手中長矛。
這一閃不要緊,人群以為有詐,不管三七二十一,一起涌了上來。
守軍來不及發出慘叫,眨眼被憤怒的人群淹沒。
“打死他們!”
“就是他將我一家抓來!”
憤怒的叫喊聲充斥耳畔,幾名守軍被活活打死。待到人群散開,地上只留下四五灘血漬,哪裡還能拼湊出人形。
見到同伴的遭遇,城頭上的守軍都是一凜,哪裡還敢下來。
“擋住!”
幢主情知不妙,立刻命人堵住通路,阻攔憤怒的百姓。
可惜的是,眾人已被怒火燒紅雙眼,燒滅了理智,壓根無視冰冷的槍矛,挺著胸膛衝上了城頭。
這個時候,命令和威懾都失去作用,為了保命,幢主不得不拿起環首刀,且戰且退,試圖從另一條通道下去。
可下到一半,發現後路也被堵住。
原來,日前袁瑾下令封鎖城門,通向城外的暗道亦不得倖免,全部被石塊和泥土封死。
迎上搶過刀槍,兇狠撲上前的漢子,幢主慘笑一聲。
時也,命也。
上天註定袁氏的氣運終於壽春,他這個旁支子弟,終歸是逃不過這一劫。
城頭的鼓聲突然停了,城下的百姓卻更加急躁。
終於,堆積的斷木和碎石被全部移開,幾名漢子扛起門栓,合力拉動絞索。
吱嘎幾聲悶響,封閉多日的城門緩慢開啟。
“開了!”
“快,衝出去!”
“快走!”
城外夜色茫茫,城內火光沖天。
一座城門間隔,卻是不同的兩個世界。
不等城門全部打開,眾人群涌而出。奔跑間有人栽倒,幸虧靠近牆邊,被家人拼死拉出,方才保住一條性命。
秦雷沒有隨人群前進,而是儘量貼緊牆面,護著做村人打扮的袁峰,避免被焦躁的人群捲入其中。
袁峰抓著秦雷的衣擺,臉色愈發蒼白。保母擔憂的開口,聲音卻聽不真切。
在他們身後,數名袁氏部曲緊緊跟隨。
袁瑾身死的消息尚未傳開,但人心早已渙散。
大火燒起時,竟無一名謀士武將趕往袁府,也無一人站出來組織事務,而是各顧逃命,甚至裹挾走金銀,拉走城內的守軍。
之前戰鼓響起,北門之所以沒有回應,並非是被百姓衝破,而是兩名參軍串通守軍,早在火起之前就跑了出去。
或許是窺探先機,也或許是一場巧合。
總之,奔去北門的百姓沒受到任何阻攔,全部順利出城。
袁峰決定投靠桓容,這些部曲自要跟隨。
後者多是袁真留下,只認袁峰為主,各個忠心不二。知曉袁瑾死在房中,眼睛都不眨一下。
如果袁真能再多活五年,袁氏必將交到袁峰手裡,袁瑾連家主的邊都摸不著。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懦弱了近三十年的袁瑾,先是殺妻,繼而害父,將好不容易扭轉的命運重新推向死路。
“小公子可害怕?”秦雷看著袁峰,莫名想起了秦璟。旋即搖搖頭,覺得這個想法實在可笑。
“害怕。”袁峰攥緊手指,臉色煞白,驚恐之色溢於言表,聲音卻格外堅定,“可我想活。大父說過,一旦他和大君都不在,只有投奔桓使君我才能活。”
袁真對晉室心灰意冷,對郗愔同樣生出防備,反倒願意將長孫託付於桓容,不得不說是一種諷刺。
袁峰的聲音不高,秦雷仔細聽,仍沒聽清最後半句。
此時,火光蔓延至整個城內,城門前的人少去大半。
秦雷不再猶豫,道一聲“得罪了”,彎腰抱起袁峰,護住他的頭頸,腳步飛快的越過眾人,迅速跑過吊橋。
保母咬住紅唇,緊緊追在身後,拼命的不被落下。
袁氏部曲動作更快,行動間不忘留意四周,排開混亂的人群,提防可能出現的危險。
距離城門百步遠,驟然亮起一排火把。
火光中,漆黑的武車橫向排開,車身間立起擋板,擋板後是鋒利的長槍,閃著刺目的寒光。
數百名身著皮甲的州兵自兩側湧出,單臂撐起高過肩頭的藤牌和木盾,組成半圓形的屏障,擋住混亂的人群。
轟!
鼓聲炸響,一聲接著一聲,一陣急似一陣,憤怒的叫嚷聲迅速被淹沒。
人群湧向藤盾,立刻被推了回去。想要掉頭,卻發現後路也被堵死。
幾名身染血跡的漢子從隊伍中走出,貌似要上前理論,實則借身體遮掩,向武車後的私兵打出手勢。
私兵點點頭,舉起右臂,鼓聲為之一變,破風聲驟起,十餘枚箭矢凌空飛來,三枚恰好釘在為首的漢子跟前,距腳尖不到半寸。
漢子呲牙。
she到老子怎麼辦?
張弓的周延不以為意。
按照使君的命令,演戲也要演得真實,至少不能讓人看出馬腳。
漢子氣結,用力磨了磨後槽牙,心一橫,噔噔噔倒退三大步,口中高呼:“莫要放箭,我等不是亂民!”
不得不佩服漢子的嗓門,這一聲高喊,竟隱約壓過了鼓聲。
一人帶頭,餘下幾名漢子陸續出聲,高呼“不是亂民”“實為逃命等語”。人群先是驚訝,繼而變成疑惑,激動的情緒漸漸削弱,強沖的勁頭為之一頓。
武車後,周延收起強弓,朗聲道:“某乃幽州刺使麾下,今為討逆而來!爾等是為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