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頁
話落,阿黍退後兩步,恭敬下拜,額頭觸及地面。
“阿母可知你的身世?”
“回郎君,殿下早知。”
桓容沒有再問,喚阿黍起身,道:“我會與阿母書信,道明今日之言,你先下去吧。”
“諾。”
阿黍起身行禮,退到屏風之外。
桓容獨坐半晌,攤開掌心,手竟微微有些顫抖。
哪怕遇到刺客截殺,他也未曾亂成這樣。繼桓大司馬之後,郗刺史又給他上了一課:千萬不要小看古人,不然的話,當真會死無葬身之地。
桓容輾轉反側,徹夜難眠。
郗氏父子同樣沒有睡意。
郗超猜出父親用意,印證之前不妙的預感,心中更覺後悔。既然看出桓容面相,早該勸桓大司馬下手,免掉日後禍患。
假若桓容真的心動,決定同郗氏聯手,謝安和王坦之必定會藉機插一腳。屆時,事情恐會相當麻煩。
正室內,郗愔揮退婢僕,獨自坐在榻前,展開桓大司馬的親筆書信,細細讀過一遍,眼中現出諷意。
“虎顧狼視之人,親子可噬,何言九鼎!”
話落將書信丟到一邊,不想再看一眼。隨手打開盛珠木盒,眼神當即定住。
盒中俱為龍眼大的珍珠,雪白瑩潤,一眼便知是上品。更加難得的是,其有一金一黑兩顆明珠,堪稱世間奇寶,價值不可估量。
郗愔先取金珠,後取玄珠。兩顆珍珠先後滾落掌心,輕輕撞擊,映照室內燈火,愈發明亮耀眼。
“難得。”
送出如此重禮,若言沒有他意,郗愔絕不會相信。
對珠沉思半晌,郗刺史恍然大悟,不禁笑道:“小小年紀倒也難得,老夫險些被他騙過。”
送出重寶必有結交之意,哪會看不懂他的暗示。故意裝糊塗,九成是要防備他那兒子。如此一想,郗愔愈發堅定拉攏桓容的決心。
哪怕對方看出他有分裂桓氏之意,頂多拖延些時日,早晚要同他聯手。桓溫已現殺機,桓氏內部無人可結盟。桓容想要自保,除藉助外力還有什麼選擇?
三人各有思量,正室同客居的燈火燃燒整夜,臨近天明方才熄滅。
桓容剛剛閉上雙眼,睡了不到兩刻鐘,就被小童輕聲喚醒。
“郎君,今日將要啟程,膳食已經備妥。”
“什麼時辰了?”
“已近卯時末。”
桓容捏了捏鼻根,掙扎著坐起身,張嘴打了個哈欠。抹掉眼角的淚水,撞見阿黍不贊同的眼神,本能的正襟危坐,合攏嘴巴。
“郎君請換袍。”
同時下人不同,桓容不太喜歡大衫,啟程之前特地叮囑過婢僕,衣箱中九成都是長袍。
阿黍和小童伺候桓容更衣用膳,郗愔遣人送來一箱竹簡。
“使君聞郎君好讀書,特備下古籍,請郎君笑納。”
“還請代容轉達,多謝郗使君。”
“諾!”
婢僕退出內室,桓容對著書箱苦笑。好學的名聲傳出去,收禮都是收書,該說是好事?
打開書箱,看到放在最上方的一封書信,桓容眼神微閃,隨手收入袖中,阿黍和童子均未曾看見。
用過早膳,桓容向郗愔告辭,繼續啟程往北。
“使君贈書之情,容感懷不盡。承蒙使君美意,他日定當回報。”
桓容想了一夜,決定接受郗愔拉攏,為的是能在鹽瀆站穩腳跟。比起桓大司馬,至少郗刺史暫時不打算要他的命。
至於要不要按照對方的計劃,主動和渣爹爭權,全要看他自己。有實力便能自主,沒有實力就只能乖乖淪為棋子。前者做不到,後者感到憋屈,乾脆一刀抹了脖子,至少死得還算自由。
郗超沒有繼續隨行。
投桃報李,郗愔釋放“善意”,桓容總不能繼續拿人家兒子做盾牌。再者說,過了京口,進入郗愔管轄的地界,桓大司馬難有下手的機會。
手握僑州軍政,郗刺史也不是吃素的。
“郎君一路順風。”
“使君保重。”
桓容在車前行禮,看到神情憔悴的郗超,笑容愈發燦爛:“郗參軍幾番教導,容受益良多,他日如有機會,望能再聽參軍良言!”
“郎君客氣。”郗超拱手,唯有苦笑。
與此同時,北地的戰況陷入僵局。
氐人攻占榆眉,主將下令乘勝追擊,被鮮卑大軍阻截,雙方連戰數場,互有勝負。為破僵局,氐人用王猛之計,截斷鮮卑糧道,亂其軍心,果然取得一場大勝,斬首五千級。
鮮卑不敢繼續接戰,放棄安定,領兵退回上邽。
氐人再度追擊,遇到鮮卑猛將慕容柳,前鋒盡失,大挫銳氣。此後慕容柳幾次挑戰,王猛皆下令緊閉營門,不予迎戰。
雙方就此陷入僵持,戰場附近胡人逃散,漢人退入塢堡,一片風聲鶴唳。
秦璟的書信送至西河,秦氏家主很快回復,將慕容亮“貨”了。不是貨給一家,而是派人通知交戰雙方,價高者得。
鮮卑人本以為慕容亮“光榮戰死”,正準備給他加諡號,聽到消息頓時懵了。
氐人接訊則喜上眉梢。正愁僵持不下,大好人質送到手中,還可藉機挑撥秦氏塢堡和鮮卑人的關係,甭管價格多少,必須拿下!
於是,戰場上出現奇怪一幕,交戰雙方同時鳴金收兵,緊閉營門,分別派遣隊伍迎接王都使臣,趕往洛州的秦氏塢堡。
目的只有一個:買回慕容亮!
作為貨主,秦璟正設宴款待慕容亮,待酒足飯飽之際,取出一枚金色的珍珠,引得慕容亮口水滴答,方才道:“如殿下平安歸國,我用此珠同殿下易貨,殿下可有興趣?”
“易貨?”
“人丁。”
“人丁?”慕容亮微愣,不是土地也不是牛羊?
秦璟點點頭,道:“漢室百姓。”
慕容亮如果被鮮卑人換回去,兵權十成被收回,在朝中掌權無望,必定對財富更加貪婪,不愁他不上鉤。如果回不去,那也沒關係。珠子放到氐人面前,照樣會讓對方動心。
慕容亮雙眼放光,貪婪之色盡現。
秦璟勾起嘴角,思及贈珠之人,笑意染上眼底。他日再次南下,必得當面一敘。
第三十一章 撿寶
太和三年六月,氐人和慕容鮮卑使者先後抵達洛州,進入秦氏塢堡轄地。
此前苻堅兩度發兵,慕容鮮卑不甘示弱,接連幾場大戰,彼此互有勝負。
敗兵逃竄肆虐,勝者縱兵劫掠。漢家百姓遭殃,部分胡族部落也未能倖免。如榆眉、上邽等地,靠近戰場的郡縣,幾百里內渺無人煙,荒廢的塢堡村落比比皆是。
在烈日的炙烤下,散落的百姓屍骸和牛羊屍骨逐漸乾枯,淒涼景象隨處可見。
天災人禍一併襲至,秦氏掌控的郡縣成為百姓逃難之所。
漢家百姓之外,不少胡人也攜帶牛羊家產,舉部遷往西河郡及洛州鄜縣附近,寧肯獻上牛羊求秦氏庇護,也不肯繼續留在氐人和鮮卑人的地盤。
因為遷移的人口不斷增加,秦氏塢堡出現一種奇怪的“繁榮”。附近郡縣還立起小市,引來不怕死的西域和吐谷渾商人,堪稱亂世獨有的奇特現象。
氐人使者由王猛所派,鮮卑來的則是慕容亮的親兄弟——漁陽王慕容涉。
兩支隊伍進入洛州,尚未抵達秦氏塢堡,先在洛陽外五十里衝突一場。氐人死傷十餘人,慕容鮮卑同樣沒落好,慕容涉率先衝鋒,差點被氐人斬落馬下。
雙方互不退讓,幾乎是一邊走一邊打,最後驚動秦氏塢堡,秦璟親自率兵“出迎”,差點把交戰雙方一鍋端,帶來的金銀珍寶全充戰利品。
“誤會,一場誤會!”
氐人帶隊的官員是個漢人,因受王猛賞識,在苻堅面前頗得重用。之前未曾見過秦璟,卻知秦氏郎君大名,當先下車行禮,隨行人員個個不落,唯恐真成對方的刀下鬼。
慕容涉不是傻子,見氐人這幅做派,也曉得來人不好惹。從鼻孔里哼了一聲,下馬對秦璟抱拳,道:“小王慕容涉,英雄有禮!”
慕容氏的長相迥異漢人,也不同於多數胡人,膚白,五官深邃,男子鬚髮濃密,更似極西之地的西域人。慕容涉更是如此。一臉的絡腮鬍子,說起漢話不倫不類,用詞很是彆扭。
秦璟在馬上還禮,引來對面數道視線。隨後打馬迴轉,引來者前往塢堡。
一路之上,隊伍經過三處小市,遇到數名西域商人。
氐人官員眉間深鎖,看著秦璟的背影頗為忌憚。慕容涉同麾下將兵兩眼瞪大,未曾想到,臨近州郡就是戰場,此處竟然如此繁榮。
“請。”
穿過兩道柵門,迎面就是一條石路。兩側立有高牆,假設秦璟心懷殺意,只需埋伏下弓箭手,在場幾十人都會變成刺蝟。
鮮卑人和氐人下意識聚攏,目光警惕的掃向四周。
秦璟始終沒有做聲,跟隨的仆兵面現嘲諷,打量進入塢堡的胡人,活似猛虎在盯著鹿群。
氐人官員快行兩步,試著想要開口,秦璟卻壓根不理他,走進最後一道木門,將人甩給治理塢堡的主簿,自行前往慕容亮所在,繼續和對方商討以珍珠換人。
見到雙方的隊伍,秦璟便已經清楚,鮮卑財大氣粗,遠遠超過氐人。所謂價高者得,慕容亮九成會被慕容涉買回去。
至於氐人會不會半路搶劫,那就不是他該關心。
正如這場因陝城而起的戰爭,氐人低估了慕容鮮卑實力,以為的必勝之戰陷入僵局。
縱然慕容鮮卑無法獲勝,氐人照樣占不到太大便宜,頂多奪取幾處州縣,不時進行挑釁,伺機再發起征討。
慕容鮮卑如果能吃下教訓,儘快結束朝中內亂,反而能壓制氐人,迫使苻堅退讓。如若不能,待氐人養精蓄銳,傾全力發兵,慕容氏滅亡之日不遠。
思及此,秦璟當下決定,儘量說服慕容亮,多換漢家人丁。爭取在最短的時間內擴充實力,以防日後。
慕容亮尚不知自己被掛出“五百金”的高價,並有繼續升值的潛力。見到秦璟出現,當即雙眼發亮,主動迎上前去。
與此同時,桓容一行沿中瀆水北上,經過幾處流民聚集的小縣和村落,距鹽瀆越來越近。
中途,車隊遇上兩股盜匪,差點遭了埋伏。好在有驚無險,財物沒有損失,更依靠郗刺史派出的府軍擒獲三十多名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