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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非真如扈謙所言,這位年輕的天子註定會是天下雄主,成為復興漢室,主宰華夏國運之人?
“安石是說輿圖不真?”
謝安收回目光,看向王彪之,沉聲道:“輿圖不假,餘下則未必是真。”
王彪之皺眉,不禁有些糊塗。
謝安灑脫一笑,道:“叔虎何必自擾?官家以國為先,以民為本,登基以來諸多作為,實有明君之相。”
“今漢室復興有望,何必於細枝末節上計較?難免會因小失大。”
王彪之:“……”
他計較細枝末節?
說出子不語怪力亂神的是誰?!
謝安微微一笑,是他說的沒錯,不過一句感慨,叔虎怎麼就認真了?
王彪之臉頰緊繃,縱然氣得濃眉緊皺,依舊是不折不扣的帥大叔一枚,甚至憑添幾分威嚴,“風采”更勝往昔。
當日,桓容用過午膳,稍歇片刻,同時召喚兩位吐谷渾王子和幾部首領。
四王子之前以血發誓,臉頰上的刀疤尚未痊癒,塗了藥,落在旁人眼中愈發醒目,格外的猙獰醜陋。他卻不以為意,在殿外等候通稟時,斜眼看向大王子,表情中帶著露骨的譏嘲。
大王子攥緊雙拳,拼命壓制住情緒。
這樣的場合下,無論如何不能被四王子激怒。否則,等著他的不會是什麼好下場。
視連的首級還在城頭掛著,屍體被砍成肉泥。動手的不是漢人,而是城內的吐谷渾人。
知曉視連所為,吐谷渾人對他的憤怒甚至超過漢人,說起來不可思議,但事實就是如此。
有數名貴族官員甚至願意獻出全部牛羊和財產,包括秘藏在他處的金銀,就為得到桓容許可,親自砍視連一刀。
當日的情形,至今仍深深印在大王子腦海,始終揮之不去,想忘都忘不掉。
視連被處置後,關押的貴族官員陸續等到判決,或殺或放。死的無需多提,放出來的幾個,竟被歸還部分家產和部民,甚至許他們留在莫何川。
眼見他人都有了著落,唯獨自己遲遲被吊在半空,大王子愈發顯得惴惴,整日寢食難安,眼底掛上青黑。
白部和獨孤部首領慢一步抵達,隨後是轉投靠桓漢的吐谷渾貴族,以及羌人和雜胡首領。眾人臉上都有刀痕,有的已經痊癒,有的還很新鮮,但無一例外,都是他們發誓臣服的證明。
相比之下,大王子臉上乾乾淨淨,難免有些“另類”。
宦者走出殿門,見到殿前情形,掩去嘴角的冷笑,揚聲道:“陛下召見,兩位王子、各位首領請入殿。”
召見眾人時,桓容依舊是深衣玉帶,坐在屏風前,態度很有幾分親切。
只不過,眾人或多或少都見識過這位天子的手段,下意識打了個激靈,不敢有半點馬虎大意,鄭重的行過禮,坐到熟悉的位置上。
“朕請幾位來,實是有事同幾位相商。”
桓容笑著開口,語氣和緩,眨眼卻拋出一記驚雷。
“朕不日將往北行,莫何川之地需人駐守。諸位可有意?”
駐守?
駐兵莫何川?
明知道事情不會這麼簡單,眾人卻都精神一振,頓覺心頭火熱。
“另外,白蘭城亦需派人,幾位首領是否願意助朕一臂之力?”
白蘭城?
眾人愈發激動,興奮之情溢於言表。
白部首領率先開口,大聲道:“偉大的大漢天子,白部是您最忠實的奴僕!只要是您的意願,白部的勇士不惜性命!”
桓容笑著點頭。
“陛下,獨孤部臣服在您的腳下,您的命令就是一切!”
被白部首領搶先,獨孤部首領暗中咬牙,連忙搶著開口,避免被別人繼續搶在前頭。
在他之後,大王子、四王子和幾名吐谷渾貴族爭相表態,願為桓容出力。
羌人和雜胡首領一樣不甘示弱,紛紛表示,願意做桓容手中的刀,駐守莫何川和白蘭城,不讓外人踏足半步。
因為彼此互不信任,壓根不用桓容開口,由白部首領帶頭,眾人一致請求,請派駐官朝廷官員和守軍,遇大事不能裁決或是部落之間的爭端,必要有一個決策人和裁斷者。
桓容十分滿意。
尤其是對白部首領。
事情要成功實行,必須有個“帶頭人”。包括搶先出聲,以及請朝廷派駐官員,都是事先安排好的。
為向桓容表示忠誠,也為事成後的種種好處,白部首領發揮超一流演技,讓人找不出半點破綻。其他人縱然心有遲疑,見多數人表態,終歸不敢落後,更不敢出言反對。
仔細想想,有朝廷官員倒也不錯。
至少,吐谷渾不可能再壓在自己頭頂,不然的話,必會承受漢室天子的怒火。
自己平白得了地盤和好處,今後和仇家開片,片贏了自然是好,片不贏,跑去向朝廷官員求助,總不至於被滅族。
羌人和羯人迅速想通,不想通過也沒別的辦法。
雜胡更不會反對。
甭管誰來,他們都不可能成為莫何川的主宰。吐谷渾下台,羌人和羯人也不是什麼好東西。與其被他們盤剝,不如有漢朝官員鎮守莫何川。
吐谷渾貴族的決心更堅定,態度更堅決,看他們的樣子,如果朝廷不派人,九成會再給自己一刀。
大王子和四王子同時表態,願意接受朝廷管理。
四王子是得了好處,又有親娘提點;大王子是擔心自己的腦袋,不敢再藏任何別的心思。
於是乎,事情就此決定,乾脆利落,毫不拖泥帶水。
留下的官員就在隨駕郎君中選,留守的甲士超過五百。桓容同謝安商議,待到姑臧之後,再從西域調兵選人,繼續往吐谷渾摻沙子。
短期效果未必顯著,時間長了,桓漢的統治必將深入人心。按照後世的話講,民族大融合,時代所驅。
連續兩日,秦璟沒有露面。桓容不著急,而是專心處理吐谷渾諸事,為啟程往北做好準備。
到第三天傍晚,桓容用過膳食,正靠在榻邊翻閱竹簡,宦者忽然來報,秦璟請見。
“秦將軍來了?快請!”
桓容心頭一動,當即命宦者將人請入內室。
秦璟依舊是玄色深衣,入內室行禮時,腰間並未佩劍。
桓容擺擺手,宦者奉上茶湯,迅速退到殿外。
室內燃燒燭火,火光映在兩人臉上,暈染出模糊的光影。
兩人許久沒說話,焰心爆出一聲輕響,秦璟率先動了。
桓容的眸光微深,鎖住近前之人,後頸被掌心覆上的片刻,緊繃的神經剎那放鬆,閉上雙眼,靠向秦璟肩頭。
“玄愔可曾打開木盒?”
“是。”
“可曾看清盒中之物?”
“是。”
“如何想?”
秦璟沒說話。
桓容等了許久,遲遲沒等到答案。疑惑的抬起頭,對上秦璟雙眼,看清對方眼底的情緒,心頭猛然一緊,剎那之間,竟是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第二百六十三章 定約四
“十年。”
“什麼?”
桓容仍沉浸在自己的思緒里,猛然間聽到這兩個字, 壓根沒有反應過來。不由得看向秦璟, 想要弄清出, 這話究竟代表什麼意思。
“十年。”秦璟凝視桓容,眼底清晰印出對方的影子, “敬道十年統一中原,則我帶兵往北。如不然……”
話沒有繼續向下說,未盡之意已是十分明白。
桓容垂下眼帘, 表情一片空白, 辨不出此刻的情緒。
數息過後, 聲音方才響起,如古鐘敲響, 重重落在人的心頭。
“好。”
尾音落下, 桓容翹起嘴角, 右手舉起, 道:“擊掌為誓!”
秦璟眸光微閃,帶著槍繭的手覆上桓容掌心, 定下十年之約, 也定下兩人今後要走的路。
“丈夫言而有信, 金玉不移!”
誓言立下,桓容沒有馬上收手,而是拉住秦璟的衣領,順勢前傾。鼻尖相抵,彼此距離之近,能感到拂過唇畔的氣息。
“玄愔,你可要守信!”
“自然。”秦璟聲音低沉,說話間扣住桓容的手腕,托起他的左手,吻落在他的指尖,蜻蜓點水一般。
溫熱的氣息淌過指fèng,輕柔的吻落在掌心,細細描摹著手掌的紋路。視線微垂,黑色的長睫輕顫,在眼底落下扇形陰影。
感受到掌心和手背的溫度,桓容呼吸一窒。一股蘇麻沿著掌心攀升,迅速蔓延過手臂,繼而流淌過脊椎。
嘴唇抿緊,手腳不自覺的發麻。
這種感覺熟悉又陌生,經歷過幾次,他仍是有心如擂鼓,腎上腺素不斷飆升。
桓容用力咬緊後槽牙,拼命維持最後一絲理智,才沒有當場撲過去。
秦璟抬起頭,看到桓容泛紅的耳尖和脖頸,微微一笑,似乎對自己引起的反應十分滿意。
見到這個笑容,桓容下意識深吸一口氣,二度磨了磨後槽牙,略微直起身,直直望入漆黑的眸底。
“玄愔很得意?”
秦璟沒有回答,事實上,桓容也不需要他回答。
五字出口,人已前傾,堵住了所有出聲的可能。
氣息交融,呼吸變得不暢,心似乎被攥緊。
不知何時,發冠掉落在地,烏髮如雲披散,似垂下的簾幕,遮住模糊的光影。
桓容笑了。
順著壓在肩頭的力道,仰躺在屏風前,黑髮如墨,雙手扣住秦璟的後頸,在對方驚訝的目光中,長腿一勾,鯉魚打挺,雙方的位置就此顛倒。
“玄愔以為,朕還是吳下阿蒙?”
看著桓容,秦璟長眉微挑,似乎在問:此典用在這裡當真合適?
桓容不管許多,嘴唇落在秦璟的鼻尖,仿佛終於抓到金絲雀的狸花貓,雙眼眯起,滿意的舔著爪子,表情中儘是得意。
靜靜的看著他,秦璟沒有試圖“掙扎”,略撐起手肘,手背撫過桓容的臉頰,聲音微啞:“容弟早已不同,我知。”
此言入耳,桓容的笑容慢慢變淺,直至消失無蹤。
四目相對,秦璟並沒有因他的改變退縮,繼續道:“當年建康一面,至今猶在眼前。曲水流觴、溪邊題字,我記得容弟不善作詩,卻能寫一筆好字。”
“玄愔都記得?”桓容問道。
“記得。”漆黑的雙眼染上笑意,秦璟的聲音中帶著懷念,一下一下,撥動著早已紊亂的心弦。